面对未知,我只能忍,我只能等。等事态,再清晰一些。
所以我只留给他一点点时间去失落。
下一秒,我咬咬牙,又变了回去,变回了那根木头,只不过,跌落在地,芽也无情散落,如此一看,又充满了虚弱的颓势。我知道,我得继续伪装,至少等,等他再靠近我一些。
我又出现在他面前,他眼里再次闪烁出星光,我能感受到,他的意外,他的惊喜,他的无奈。
好像还有,一点点的难以察觉的心疼。
毕竟自己费尽心思养好了的木头,又把自己整得这么狼狈了。
他无言地走过来,将我扶起,再次小心翼翼地种了起来。殿内安静得吓人,原来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将所有人都清场了。只有我和他,似是在保护我这根妖魔化的木头,走漏了风声的话,恐怕是留不住在他的身边了。
整个过程,他不发一言。
只是他没有再,将我置于那冰冷的牢笼之中。
无声地妥协,是对他面子的最后保全。
而得逞的我,也只能继续无声地疗愈着他。让我们不太和平的对话,被那猜不透的情绪掩盖。
就这样,他尽量将我伪装成,殿内一棵不起眼的植物。
只是他总是花费最长的时间,料理我。
直至他终于相信,我不会轻易离去。他才稍稍放下戒备之心,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口和我说话。
“所以你为何决定不跑了?”无人的宫殿,他给我浇着水,忽然开口问我。眼眸低垂,似乎在假装,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关键信息的对话。
“不知跑去哪。”
“你来自哪儿?”
“我忘了,记事起,就在那山里。”什么山?自然是你们围堵邱莲和竹子的那座山。
“山?”他挑眉看我,似乎想用眼神看穿我,是不是在敷衍搪塞他,“可我的人,说你拿生命去救人。”
“一群人追杀两个女的,好似还是母女。我虽然不是人,但我觉得她们可怜。”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已经咬牙切齿。
“追杀?这个说法不太贴切。”
“还拿火烧。”
“你说过,有些人恐惧没见过的东西。排除异己,这很正常。”
“所以我的保护,反而是害她们?那火,是要烧我的。”诡辩,“那她们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谁?”
想杀他的冲动,又多了几分。
“哦,那对母女。”他忽然停止手上的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世界要变好,总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看似是说给我听,实际上好似在说服他自己。这句话,多么熟悉,好似哪一世的我,也说过类似的话。牺牲是必要的,可牺牲自己身边的人,就那么难以接受吗?一时晃神,有些困惑了。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大事,反正我救不了他们,还搭上了自己。”我一番操作,结果有目共睹。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努力调整着情绪,让濒临失控的自己,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所以,你是王?”不行,太气人,只能通过转移话题,来分散自己的愤怒。
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忙活的动作,只是微微抬头,用那所谓的充满威慑力的眼神瞧了我 一眼。怎么,只许你问我?也不瞧瞧如今,是谁需要谁?
就算找个理由搪塞我,都不能无视我的追问。
“算是吧。”连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模样。
“呵。”我冷哼一声,我也不必掩饰自己的蔑视了。我来之前,他拖着病躯,而且瞧着年纪,不过二三十,若讲资历,都该叫我声太祖奶奶。虽然我能看出,论心智,他比看起来老成不少。那是自然的,在世界中心立足,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底下的人,排着队想坐他的位置。
“怎么?我不像吗?”傻子都能感受到我的轻视。
“我不知,我没见过王。我住那片山的王,是威武霸气的。”森林之王,没那吓唬人的气势,如何镇得住别人?
“我也不想当王啊。可我没得选。”他的语气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本来就没多少时间,还要全部用来做不喜欢做的事。你也怪可怜的。”
“我也觉得。”
“......”听不出我的阴阳怪气?若你不想,自然可以交给那些壮志成城的有为人马,如今占着茅坑不拉屎,底下的人,都乱成什么样了,你是当真不知?
“你想当王吗?不然让你来当?”他在试探。
“好啊,那我先加重赋税,然后充盈国库,然后倾尽所有建造一座高耸入云的观云台,整日在上面,白日躺平,夜夜笙歌如何?我也不做妃子了,给个国师当当就好。”我顺着他的话开始规划着未来。
“不了。”很巧,我也不想,如此重的担子,我担不起,“我也没兴趣。”
当至高无上的王,光是幻想一下,都觉得无聊。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
“所以,你心有力而力不足,所以干脆做个做做样子的吉祥物就好?”
“心有余而力不足?吉祥物?”他重重地说出这两个词语,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了。我承认我有些大胆直接了。
“或许大家都这样看我。”怒意仅仅消失了一秒,他倒是正视自己的。又露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可你是个骗子。”
我脱口而出,如今有了自身作用的加持,倒是越来越肆意妄为。说到底,我不过是过过嘴瘾而已。更何况,若不尽快深入渗透他,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时间。
他抬头看我,看不到我的眼睛,猜不透我的表情,如今好似也无法对一根木头做些什么。
“啊!”他直接折断了我一根枝头,害我吃痛一下。算是无声地震慑。
我估计是要踩中他的底线了。
那我的目的才算达到。
“陛下。”底下来了个人,瞧着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汇报。也打断了我们诡异的交谈。
“说。”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欢玺楼告急。”
我内心一紧,阿四那地盘,难道是他在幕后操控?
“怎么?”
“货主离奇失踪。断货了,一片混乱。”
那当然,真正的供货商在此。
“那方榆呢?不肯放手?”
听到这个名字,我内心一紧,差点就忘记了呼吸。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他,还好吗?当然不好。
“看来是还不怕。”与他何干?那“货”的主,在你面前。
“那就杀了他。”眼睛不眨一下,仿佛口中说的,不是一条人命。
“陛下,哪里都找不到那个叫阿槐的,如今只有方榆了,若他死去,那更没有任何抓手了。”
“杀了他,她会出现。找我报仇。”他不管我来找他干嘛,他只要我手上的东西。仿佛笃定了,我会给。
是什么给了你如此大的自信?是你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吗?
短短几行字的对话,就要将我的全世界杀死。
我光是按住自己,不要暴跳起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就耗费了全身力气。
若你敢,我将如恶鬼,日日缠着你,让你百倍千倍奉还!
“等等。”他冷不丁的说。
“叫他来见我。”算是开了金口,给了他一线生机。
我以没人察觉的姿态,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事情不至于,发展到我毁了我所有方寸的程度。
等待他们的,或许只是一场无情的交易。可和极度危险的他做交易,本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可我笃定,我们手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我们不至于毫无讲话的底气。
而我,时隔不久,就要迎来跨越生死的重逢。我恨不得立马钻进他的怀抱,可我知道,他在等我,他不会放弃。而我如今终于能体会到,他见这世道黑暗丝毫不见半点光亮的绝望了,若有机会,我或许可以为他的理想,出一份力,这一次,绝不假借任何黑暗的力量,无论结局如何冠冕堂皇。
牺牲或许不是必要的?我开始换个思路。
下人履行使命去了。
大殿一片空荡,唯我和他。他闭着眼沉思,似乎在脑海里,下着一副他自以为的巨大的棋局,而他是执子人,走错一步,满盘皆输。可他怕的是,失去至高无上的地位特权,还是怕输了什么呢?我猜不透。
但我讨厌他,他似乎为了目的,可以踩着任何一人的尸体。
而他的模样,多么熟悉。
猛地想起,那日在清风堂,我亲手烧光乌羽玉,认为那些世界的渣滓,就理应被消灭一般。本质上,我们都没有给他们,多一个选择不是?
“看来杀人,是你的爱好。”我忍不住开口。
他不想理我,可我却越起劲地骚扰他。
“杀人可以解决问题的话,那我可以帮你啊。”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杀人只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他眉头紧皱,终究是被我打扰了思路,“可有些人,杀了也没用。”他似乎回忆到什么恐怖的记忆,浑身被一股莫名低气压笼罩。难道是小小一个欢玺楼,足以让他这么上心。
或许将刀架在邱莲母子的脖子上,只是他意识形态中的,一个最方便的手段。
“帮我杀人?那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的戒备心,警报声吱吱作响。
“自古以来,帝王偶得妖物。妖物自然是要祸国殃民的。”
“祸国殃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图个热闹吧。”
“别整日想着祸国殃民,你不是狐妖、也没人漂亮。”开启毒舌模式的他,也绝不示弱,“你不想想,你只是一棵树,自带蓬勃的生机。”说到这,他好似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或许你自己不知道的魔力,能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重新焕发生机也说不定。”
“呵,一个动不动杀杀杀的君主,是发自内心的担忧这个国家是否会死去吗?”
“我讨厌一切死气沉沉的东西。”嘴唇微微颤动,以极低的音量,说着我没想着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包括这个国家,包括我自己。”
所以归根结底,你不过是在怨恨自己的虚弱无能吗?
“可说实话,我不信你,你向我施展的魔法,可能也是在编织一场梦境,让我沉浸其中,醒来时已经无力挣脱了。”他忽然激动起来,似乎关于我为何心甘情愿的待在他的身边散发技能,他始终充满怀疑。
“说不定,你和他们都一样的。哄我骗我,将我养成一个废物。”说到激动,他有些站不稳,手扶着身边的高椅,白皙的手指指节分明,那突兀的青筋,仿佛还能看见血液在里面流动。
他们?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是那些豺狼虎豹般的觊觎者,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权,而只能对着年幼弱小孤立无援的幼小君主下手了。而如何诓,如何骗,内情可能超乎我的想象。
“我说过了,我呆在这,不过是觉得你有那条件,给我提供最好的日照养分。别忘了,我被你们烧成这样,说到底,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我有些心虚,我是在织网,可我不是为了击溃你,但奈何你先动的手。
“那休息好了,然后呢?”他似乎担心我早晚会走。
“然后再说吧,你说得对,为什么我偏偏是一棵树妖,或许我真的能带来生机,冥冥之中注定了我的存在意义。”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
“我还是找个国师,让他画个符,将你困在我身边吧。”他不信我,可这也不过是个玩笑。我还是分辨得出。
“可以。可国师有用,干嘛不让他给你画张续命符。”
他瞪了我一眼,也没心思和我计较了。只是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噤声。
是他来了。
我好似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总让人心安的气息,如今变得脆弱不堪。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该控制好自己,我和自己说。
“陛下。”他毕恭毕敬,瘦削了不少,眼底的青黑,快要赶上我身边这个病秧子了。面圣如此大的事情,也没有细致妥帖的收拾自己,估计是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本来干净的他,那倔强的下颌线,也蒙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胡茬。
“你就是方榆。你知道我要什么。”
“那陛下也知道,我要什么。我要邱莲,邱竹,我要......”他难言哽咽,做了必死的决心,如今倒也没有什么好装的。
我知道他还要什么。我的心碎了,可声音只有我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