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面孔冰冷而机械,我反而不害怕了。别说我在地狱里混的那些日子,就算是在这称得上人间的东西,我所受的也好似并没比地狱好多少了。现在他们望着我,就没将我当做一个人看的感觉,好似是一件物品,而你看着一样稀松平常的物品时,那眼神自然是没有什么波澜可言。
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件亟需被销毁的东西。我目光所到之处,四处搜寻大娘的身影。就目前的环境来说,我是自身难保了,而那救我护我的大娘,该不会被提前处置了吧?一丝担忧和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终于,我眼前的脚,终于动弹了起来。一步一步,往我这这里靠近,下一秒,便狠狠的踩在我的肩膀上,我好不容易撑起的身子,又被牢牢禁锢在冰冷的地面。我抬头望去,那人虽面无表情,可见其穿着打扮,不过也是昱城内的一个寻常百姓,粗布麻衣,面容因为饥荒和战乱而憔悴不堪,深陷的眼窝注视着我,倾泻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祸害遗千年!”良久,吐出这样的一句话,然后还不忘了,往我身上淬了一口浓痰。呵,这一世,我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生来娇贵,下人逢迎,还凭着我那骗人的面庞和如簧巧舌,在民间也有一定的名望。如今双脚已废,家业倾倒,连那彼时香火鼎盛的清风堂也徒留破壁残垣。再也无法和人平等对视的自己,毫无反抗能力也没半点解释机会地,成为这座城最令人厌恶的过街老鼠,不对,连过街老鼠都不如,我的存在,就像是一只人人想除掉的害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要踩一脚。
曾站在云端,如今坠入尘埃,其中时间,不过短短数月。人心诡异,也不至于变化的如此之快吧,这其中,一定是有人从中操控,是谁?我也不必费劲去猜,估计我在我死之前,那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面前来邀功了。
我用那血迹斑斑的衣袖,无力的擦拭着我脸上的人体唾液。朝人吐口水这件事,伤害性不大,但真的很脏。而我,可以丑陋不堪,但如若要死去,也不希望脏得和臭水沟里捞出来一样。
那人踩我一脚,不过是想看清我面容。见我脸上两道如泪水般的瘢痕,便确定了,我是他们要找的人。他们交头接耳,目光扫来之际,皆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恶。
是仇家,还是杀人全家的那种仇家。反观我这短短的一生,仅花费力气去帮助弱小,一心向善就有,那极大的罪,不过是给那瘾已经戒不掉的人,断了乌羽玉而已,如今这阵仗,好似我这一个残缺丑陋的弱小女子,曾经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大恶极之事似的。接下来还能对我如何,我倒是在无言的愤怒之余,燃起一丝小小的期待了。
“时辰快到了。”一个百姓,急匆匆的跑来,小声的对那站在最前头,似乎是掌权人的人说道。
“那赶紧把她拖下去!”那掌权的,就是刚刚恶狠狠的踩在身上,确认我身份的那个人,神色紧急地给底下的人指派任务了。
“赶紧动起来,那穆大师选的时辰,千万不能错过。否则,一切都是白费了。”那声音沧桑感十足,想必,这一生,也是过得十分困窘艰辛吧。盯着我的眼神,除了那无情的蔑视,还有那无需掩藏的怨恨,好似还有,一点点零星的希冀。假如我没看错的话,我对他们来说是必须迅速除掉的害虫没错,他们好似还期待着,除掉我,这个世道还能因为我的消失,而恢复往日的美好一般。
那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饥荒源于天时,这年旱情严重,其中缘由错综复杂,那常年没有提上日程的水利整改设计,让水资源分布极其不均,水流不动,那庄稼自然长不起来。往年还有那充沛的雨水来解那燃眉之急,而如今这天气,已然入秋,秋天的雨水,更是少得可怜了。如今,如何可以将我当做那魔法般的引子,难道还能用来呼风唤雨不成?
无知且愚昧,更多的绝望。忽然,我立马懂了,他们看我的,不就是如同看一件“祭品”一般,就如此供奉给神佛,嘴里念念有词,许下或大或小或自私或宏伟的心愿,然后将其,一把丢进燃烧的火炉里,好似做完这一切,自己的未来,就有神佛护航一般,这样的神情姿态,我在清风堂见得多了。人人绝望而至,而又充满希望而归,有没有神佛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我也不清楚。可是那愿望多如海水雨滴,而神啊佛啊,凭什么要替你努力,去完成你那可笑的心愿?如若百试百灵,那你便不是在那真实残酷的人间,而是那美得渗人的梦境里了。
“嗤。”我不禁冷笑,如此大排面,原来压轴菜就是一块烤番薯。简直可笑至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将我扒皮洗净,然后一脸虔诚地,双手将我供奉给那可笑的上天了。
“你笑什么?”我不过是低声冷笑一声,却好似击溃了某人的心理防线,猛地转头,一脸凶神恶煞。也对,如今我该跪地求饶才是,还能笑得出声的,不是那骇人的妖孽,那是什么?
“怎么?吓到你了?”那人越愤怒,我便越猖狂。我时时刻刻流着血泪的脸,笑起来更加阴森骇人了,往日人人称赞的慈悲长相,如今是一丝一毫都找不到了。我斜眼看他,眼神充满不屑。简单的来说,就是此时此刻的我,也忍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去看我眼前这些愚昧至极的人。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如此费劲的让我下地狱,不过是送我回家而已,而你们出了那口恶气,又能多吃几顿饱饭呢?
而我们当年在方家也好,在清风堂也好,散尽家财,也不过也是让大家能吃上一口饭而已。原本就目标一致的双方,如今可笑的对立,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两败俱伤,从中获利的,估计只有那站在幕后的一人。
如今,我倒是好奇起来了,是谁呢?
“都是因为你,昱城才沦落为今日这般模样,如今你还笑得出来。看来果然如她所说,这一切,都是处心积虑。而你害我们,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开始咒骂我了,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些,将这个城市甚至是国家的衰败,他们家庭的破碎日子的绝望,统统是因为我无情的降生。我都听腻了。
“因为我?是我让天不下雨?是我让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治国无能?还是我连夜去烧了你家,让你家破人亡,所以你才有资格来索命了?”一口恶气,狠狠的吐在他脸上。
“死到临头,还在这辩解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世道轮回,久不久就得被洗涤轮换一次,而你,便是那传播污秽的使者,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他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满心满腹的怨气,统统吐到我的脸上。
好前卫的说法,好精致的罪名。我不得不暗暗称赞,那躲在背后给我定罪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而类似的话,我好似也曾对谁说过,我总说历史如车轮,总该压死一些,才能让长出新鲜的血肉,筑造美好的新世界。呵,如今这套,倒是妥妥地用在我身上了。
“那你怎知,那使者是我?而不是那昏君,是那掌管天象的神?”怂是不可能怂的,我早就说过,如若要死,也要抬头挺胸的。在地狱里人人都说我罪孽深重,我被迫低人一等,而这一世,除了我无意中背负的人,我发自内心所做的一切,皆是充满无尽善念的,至少这是我认为的!所以此时此刻,就算是仅剩下一口气,我也绝不低头!问心无愧,要债的人,绝不是你们,你们这些我曾经一心一意帮扶过的人!
“妖言惑众。一切罪恶,皆是源于你,源于你方家,还有你那妖怪的洞穴般的清风堂。整日散播麻木人心的言论,还伙同方家售卖那食人心智的毒香。这一切,都是你是天降灾祸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果然,当你被墨无心玷污,那污秽再小,也总是脏了人的眼睛。更别说我曾经跌入那罪恶深渊,哪怕我是自愿跳进去,企图将跌落里面的灵魂打捞出来的,如今看来,我早已与恶魔同行,纵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既然如此,如今杀了我就能破解诅咒吗?”说来说去,不过是为灭了我,找些合理的借口罢了。
“杀了你当然不能!”这仅仅能解了大家一口气而已,“你这种罪大恶极的妖孽,自然得由那神通广大的大师来处置。如今你就是求死,也没那么简单了。”言下之意,我又要迎来一场身心折磨。
天啊,这一波接一波的,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想来也讽刺至极,我带着新生的希望来到这个世界,前半生囿于梦幻泡影,不过是求得几日安生。而世界变了天的那日起,我倒成了处处求死不成的可笑之人了。
“哦。”真的没有余力去反抗了。如今一番对骂,情况倒也相当明了。我落入他们的手,除了消除我以报诅咒他们的深仇大恨,更重要的,我这条烂命还有最后一丝作用可以被压榨,那就是通过献祭我也好、牺牲我也好,通过特定的做法让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以换取未来的安定安宁。说真的,如果我的死亡,真的可以带来大家想要的那些,那就直接和我说就好了啊!别说是万丈深渊,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不带一点儿犹豫地跳下去啊!不是说我有多么伟大,只不过是我恶鬼一只、烂命十八条,十八条也,一条献给你们,就当做点好事,这又算什么呢?
何必弯弯绕绕,整那么多血海深仇情非得已的曲折,不过是提升观赏价值而已。而给谁观赏呢?自然是那捧着爆米花在那拍手叫好的地狱使者们啊,玩弄我取乐,以赎清前世罪孽的名义,如此循环往复,还有余下的十七段人生。忽然感觉好无望,任我如何蹦跶,皆是跳不出他们给我设置好的既定人生。
“等下时辰一到,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吗!”那人丢下一句话,留下一个白眼就走了。
而我仍无力地躺倒在地,更觉得好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笑得我五脏六腑都痛了。荒诞至极!
而他们也将我当做一只死到临头开始发疯的臭老鼠,毫不理会。
“咚咚咚!”一阵猛烈的鼓点声传来,让忙碌奔跑的大家,都有序的驻足。也让笑得快要抽筋的我,终于止住了那莫名其妙骇人的笑。
他们口中的时辰到了吧。
是他们迎来新生但早晚希望破灭的时辰。
也是我灾难来临的时辰。
此时的我,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害怕。事到如今,倒是有一种浑身颤栗的期待感,生如众星捧月,死也死得那么轰烈灿烂,我这人生,真的是精彩非凡。
如一具已经不会反抗的尸体一般,任由人架着我,往那山巅走去,一步一晃,映着火把的辉光,倒像是地狱里那迎来新人的场景,那布满光点的道路,不是将你带往新生,而是无尽的轮回。
浑身的知觉回来一些,那丝丝的凉风,竟有了几分凛冽。我身上这套衣裳,还是在那清风堂穿戴出来的道服,通体雪白,层层叠叠的纱,曾经是想衬托出那名满昱城的活菩萨那仙风道骨的超脱姿态,如今血迹斑斑,夹杂和泥土和砂砾,早已被划破的薄纱,被风肆意吹起,远远看去,倒像是一缕即将被吹散的青烟,脆弱恐怖。
猛地发现,原来这草屋,竟是建在那陡峭的荒山之间,而山外有山,那乌黑叠嶂的山,是一峰绕着一峰,而如今放眼望去,皆是点点的星光,如果没猜错的话,都是那手持火把的隔岸观火之人,都是我的债主,都是来看我如何牺牲自己,以实现他们可笑心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