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望向方若,他依然站在沐梓身后,眼眸低垂,不吱一声。好似他也觉得,他亲手毁了沐梓所珍贵的一切,如今拿自己的珍贵的东西来偿还,倒也公平。
“若。你说,我可以吗?”她带笑转身,佯装无辜地看着方若。询问他,她可否对他的妻女下手。
“当然。”
话音刚落,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可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他们的故事里,好似每个人都是可有可无的牺牲品,也包括她自己,或许早就死在某个被粗暴对待的夜晚,她也曾哭喊求饶,可那声音却被黑夜无情吞噬。那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早已经是一副被抽干灵魂的躯体。而她的魂,又跑到哪儿去了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取下头上磨的锋利的发簪,和前几次一样,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些痴心妄想的戏子妻妾,直至她们尖叫求饶,直至她们亲口承认,她们曾经也幻想过,如何蛊惑占有方若,成为他身边真正的女人,然后精神在恐惧面前崩坏,或逃跑或晕倒。她那簪子一点一点的靠近大夫人的眼睛,而她的身后,那可爱的小女儿,有着和方若一模一样的眼睛,正不明所以地嚎啕大哭。如今场景,倒也和之前略有不同,这次有个碍事的小孩。害得双眼发红的沐梓,也多了几分犹豫,犹豫一秒,对大夫人都是一秒惨无人道的精神凌迟。而那小孩,哭的更大声了。
突然,沐梓停下来了。
“算了,杀了她娘,还得把她杀了,免得以后找我报仇。可是,我没杀过小孩,小鬼讨厌得很,还得有些技巧,不急了,等我去学习一番。”
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决定将这事再缓缓,正如她所说,她双手沾满鲜血,但都是那些有罪的人,这小孩,她却始终找不到杀她的理由。
忽然,就连四面墙壁,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那我帮你。”可方若的声音猛地响起,却让这个世界瞬间颤动了起来。
大夫人如恶鬼般看着那个她昔日的夫君,今日的刽子手。“方若,你......”
趁沐梓没有反应过来,他夺过她手上的发簪,径直向她妻子身前走去。一步,两步,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好似她的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只可惜,只可惜,害了孩子。
手起簪落,鲜血喷溅,他血红的眼,好似被附身一般,发着骇人的光。手刃妻子,如今的他,倒也和邪恶阴鸷的沐梓,再无不同。从此时此刻起,他们两人,罪孽共生,死了也能坠入同一片地狱了吧。
第一刺,没有正中要害。手再次举起,对方还没缓过神来,就即将接受第二波攻击。猛地,那持刀的手,被沐梓稳稳抓住了。她望着他,满脸不可置信之余,还有那动容的欲望之火,悄然升起。他竟然为了自己,疯狂到可以手刃自己的妻女,如此丧尽天良,倒也是终于和已经腐化的自己,成为一个血池里的恶魔,此时此刻,沐梓有一个错觉,好似就算他们两人亲手毁了这个世界,然后再废墟里忘我亲吻,倒也恢弘浪漫。即使是最终被那正义之士收了命,倒也换来一个“世人厌弃的一双恶魔”的美好称呼。
将那簪子从他手中拔出,带出的鲜血,不知是谁的,他们根本毫不在乎。而那倒在血泊中,气息尚存却惊恐无助的夫人,被沐梓带来的人妥善安置。那哭啼小儿,依然忘我哭泣,如今这场景,不知还未开窍的她,能看懂几分?
她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将他脸上的血拂走,却带出了更大片的红,现在的她,才真正感受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可以为她跳进那充满血污的那条河。她杀人放火,他埋尸善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两颗罪恶的星,熠熠生辉。只觉血液沸腾,他被她拉起,玩命狂奔,在报应的丧钟敲响之前,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落地的脚步逐渐一致起来,神魂同频,往同一个目的地,忘我地奔跑着。
什么目的地?自然是他们的卧室。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们还能找到当年的那片隐蔽的草丛。可却猛然想起,如今他们可以光明正大了,如今他们拥有属于他们的,一张偌大而坚固的床。门吱呀一声关上,漫天散落的衣物,还有那风也带不走的刺鼻血腥,两个浑身沾满血污的人,忘情相拥。没有话语,没有前奏,只有灵肉合一的默契,还有难以自抑的声声喘息。
沐梓始终占着主导地位,将那动情却依然带着一星半点犹豫的方若,压于身下。双眼迷离,唇齿微张,喷到他脸上的温热气息,也瞬间叫醒了他那好似早就死了一般的欲望,如今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和她就此融合,如若可以,他愿意付出被她吃干抹净然后完全吞没的代价。
衣物不知何时消失了,肌肤无间贴合,混合着黏腻的气息,燥热得让人意乱情迷。那么一瞬间,尽管只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双眼里,还是当年那般清澈透亮,他的压抑了多年的火,算是彻底被点燃了。翻身做主,他终究是拿回了主导地位。将沐梓压于身下,他过于密集的吻如雨点坠落,恨不得将她身上的每一个带着故事的伤疤,都一一吃进自己的肚子里,而好亲身体会她的苦痛与磨难。那再大也拥挤的床,被弄得咿呀作响,那一声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快活的叫声,夹杂着汗水和泪水,是惩罚也是赞赏。
翻滚,厮磨,啃食,舔舐,难舍难分。一对走了崎岖弯路的苦命恋人,如今才是真正的坦诚重逢。从白天到黑夜,他们生怕一停下来,一切又回归那个别扭而诡异的状态。
而忘情的他们,又如何得知,此时一个作恶多端的恶鬼,如天降厄运或播种无谓希望一般,悄然在他们的交合中,如宿命般悄然滋长,积蓄着那惊人的力量,终有一日,带来无力抵抗的反噬。
直至他们耗尽力气,直至他们将心中的冤屈与不甘,发泄殆尽。沐梓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乖巧地被方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两人都有一个共识,就是竭尽全力的,去延长此时此刻的温存,谁知道一夜过去,作恶多端的二人,又有什么劫要渡。此时此刻的美好和谐,那么真实,而越幸福,越危险,这是他们的共识。早已向被恶念屈服,向恶魔弃械投降的两人,哪里还能祈求一个安定而美好的未来?
沐梓转身,柔软地畏缩在方若的怀里,如此场景她不知幻想过几千万遍。只可惜每次猛地惊醒,身边皆是那面容陌生连名字都记不清的人。而这个胸膛和臂弯的主人,是那么真实地存在,而如今的她,还值得被他拥抱、呵护吗?她如何得知?忽然她的唇,轻柔地落在他的肩胛,下一秒,却狠狠咬下,方若先是酥麻,然后是吃痛,但他依然没有放开,紧紧拥她在怀的手,任由她啃咬,直至血肉模糊,也毫不在意。他深知,这种程度而已,他心爱的女人所受过的,是他的千百倍,如今她只要给她一个机会,他任她收拾处置。那痛感真实,却美好,是沐梓真实存在的证据。
那刚熄灭的火,又燃了起来。若还尚存一丝力气,就让今夜,继续动人地颤抖吧。
那日过后,他们二人,又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平和状态。毕竟已经一起跳入深渊,那便一起在底下腐烂吧。方若的正妻,虽受重伤,但也就被这样放过了。方若那日那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也救了她母女俩一命,沐梓自此,再也没踏足到那个院上。而那二人,空有头衔,而明眼人都看出来,不过是被抛弃厌弃的角色罢了。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大家熟知的了。
我,投胎成他们的孩子,然后和他们一样,给这个家,带来无穷无尽的黑暗。
当然,还有另一个说法,那便是我的降生,不过是他们恶念的结晶,是他们悲剧人生的埋下的伏笔,是因果循环中那个丑陋无比的果。
可我偏偏,生的一副善良仁慈的美好面容,我的存在,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他们的丑陋。但我的存在,偏偏也助长了以爱我为由,所犯下的种种罪孽。所以沐梓说得很对,当初就应该,将我活活掐死,说不定,她大仇得报,互相折磨的两人,倒也消停。而不是为了我,为了我不去承担他俩的恶果,而拼了命,供养我,保护我,只为将我送至一个神佛难侵的高度。
残忍的是,宿命就是一则诅咒,任你如何挣扎,不过是给诸位等着看好戏的看客,多几分起承转折的戏剧冲突罢了。
自从发现了我的存在,沐梓又好似变了一个人。如惊弓之鸟,又如那易燃易怒的暴躁母狮,被激素支配着,有时一阵风吹来,都激发了她想死的念头。方若日夜陪伴,任打任骂,生怕他的沐梓,又再一次悄无声息的消失。甚至连他,都不想要我,只是一个没有意识的胚胎的我,自然没有沐梓的半分重要。可他深知,这件事情,他从来没有资格出声,更别说替她做了将我舍弃的决定。可是身为一个饱经风霜、身体早已残缺的风尘女子来说,打胎流产都是家常便饭,如今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就是如此破烂不堪的她,为何还能拥有为人母亲的机会。她也以为,这辈子本该注定孑然一身的死去,除了那宿命般的恋人,该无人为她哭泣了吧。可偏偏,那狡黠可恶的上天,还要给她一个如此难以抉择的考验。如若让其降生,必定会成为自己一生的桎梏,从此自己任其拿捏,毫无反抗之力。更可怕的是,前人作恶,后辈偿还,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无一死前不诅咒自己断子绝孙,世代为娼,本来以为上半句诅咒验印了,可没想到,更恶毒的,是可能发生的后半句。天打雷劈,不得善终,雷劈到自己身上,是罪有应得,而若报应到自己的无辜儿女身上,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就这么犹犹豫豫,诚惶诚恐,直至某日,我提早出来了。那一屋子的恭贺之声,甚至是我父亲也悄悄庆幸,我能顺利出生,唯有沐梓,那个咬紧牙关,生了我一天一夜的我的母亲,筋疲力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或许是我的求生意志,太过强大,我挤破头,想来这个世界,接受我的惩罚,带着使命感。如今我倒是知道,我那使命感,便是来承受这一切的反噬的,倒也符合我这次生命的主基调——无论我如何挣扎,也注定是悲惨的一生。
她既然那天没有亲手杀了我,那便是下定了要不顾一切,护我周全的决定。正如她所说,罪孽深重,已无法偿还,而要反抗命运的反噬,便要比它还要张狂。
要足够足够多的钱财,让我不是因为贫穷而死。
要足够大足够大的权利,让我不成为强权压迫的牺牲品。
要有很大很有力的保护伞,所以她亲手为我编织一个密集而有力的网,让那些潜藏危机,先一一落网。
而为了我不活在一片泥泞黑暗之中,又亲自给我建造了一座美好而单纯的城堡,就如她儿时无忧无虑的农家小院。但见我渐渐长成和她彼时那么单纯天真的无用模样,却反而生气着急起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又如何能在虎视眈眈中保全自己?
而阿钰那件事,着实给她敲了一次惨烈的警钟。让她知道,若是一味护我昧我。若是哪天撒手人寰,我早就被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去。但是,如果直面真相的赤裸,又必须和她一起,站在这个世界的阴暗面,而这,岂是我此等天真小儿可以承受得了的?既想我天真浪漫,又想我百毒不侵,这本就是两个难以融合的极端,如今,倒是连她都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