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姜发自内心地讨厌谢玉昭。
即便本源相同,可塑造出二者人格和性格的背景却完全不同。即便如此,上姜却总能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让她心烦意乱,尤其每每想起她那个为自己所取的名字之时,会轻而易举地将上姜再度带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阴雨天。
纵然二者表现出来的外在性格与处事作风截然不同,可本质上惊人地相似。
不过都是终其一生都在追逐他人,只为求得些许慰藉的可怜虫罢了。
只是...
广阔无垠的神识之海中,穹顶繁星漫天,如镜般的水面上映着漫天星河的倒映,神识凝聚成的光芒如同点点流萤,织成细密流淌的光带,流淌萦绕于空中。
汪洋大海一望无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悬浮于海面之上,面对而立,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此刻却带着截然不同的表情。星带穿梭间,带起二人的裙摆,好似清风柔柔拂来。
上姜冷冷地看着眼前愤恨怒视着她的女子,金灿的眼瞳笼上一层阴影。
——只是谢玉昭比她幸运。
幸运地甚至让她无师自通,朦胧地感受到了妒忌的滋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二人在识海中见面了,自上姜接过身体的统治权,试图吞噬谢玉昭的自我意识成就大道,两个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识海中互相讽刺一阵,谁也不肯退让。
面前的黑衣女神情微冷,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意,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中似是一把滔天燃烧的烈火,然而这灼人的怒意只存在了短短几息,下一瞬,她的唇角忽而翘起,变成了略带着些嘲讽的笑意。
这表情落在上姜眼中十足刺眼,她略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笑什么?”
谢玉昭仍是笑着,只是那笑不达眼底:“笑你可怜。为了逼我乖乖就范,甚至不惜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人命在你眼里不过是胁迫他人的筹码,天道当真会允许你这种人飞升?”
短暂的恼怒过后,她强压着心中的火气,恢复到寻常那副端着假笑的模样,好似方才的情绪失控都是幻觉。
“祂允与不允又能怎样,总归要博力一试。”上姜对她的讽刺不置可否,淡淡道,“何况我再如何可怜,也比你这无根浮萍要好得多。”
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也自然知道怎样才能狠戳到对方的痛处,撕掉那层反复结痂的伤疤,露出鲜血淋淋的皮肉。
言语刻薄化作利刃,有的时候,比皮肉之苦更叫人难熬。
谢玉昭笑了声,话音一转,突然道:“在我初次见到青黛时,她曾说过我因果缠身。可我想了很久也不曾得其关窍,直至那日忆起你的往昔,我方才知晓,这根本不是我的因果,而是你的。”
她缓缓上前,漂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恶意,语气轻缓道:“‘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你心里清楚的很,哪怕天门大开,你也未必能够触摸到那扇门,因而才会将希望寄托于雪莲之上,不是吗?”
上姜心中陡然一沉,语气霎时冷了下来:“闭嘴。”
谢玉昭却怡然不惧,直直对上那双已经浮现出森森杀意的金色竖瞳,眼中的讥诮之色更为浓郁,继续道:“若是文姜得知你为唤回她的神识而做出的事情,你觉得她会真的高兴吗?还是...会再一次——”
她的话还未说完,神识之海内忽地起了一阵汹涌狂暴的风,漫天星河霎时隐去光芒,空余零星几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浓稠的黑压下,惹来一片窒息。
狂风骤起,原本平静的海面上被暴风裹挟着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滔天巨浪,犹如张着巨口的洪荒猛兽,咆哮涌向四周那层无形的结界,又被撞了回来,化作碎石一般急促的雨滴融入海中。
整个神识之海在这狂躁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接连不断地发出嗡鸣,隐约间,还能听到细碎的破裂之声。
这里是上姜的识海,本就极度脆弱隐秘,从前谢玉昭为了威胁她而灵力化针,一路逆流而上涌入识海,只堪堪擦了个边便被反噬地口鼻溢血,接连半旬都恹恹无力,难以集中精神,更别说现下这般激烈汹涌的灵力躁动。
立在滔天骇浪之央的谢玉昭闷哼一声,咳出一口血来,涓涓殷红顺着下巴一路下滑,她却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
她抬起眼,亮如黑曜的眼瞳映出上姜愈发苍白的面容和她前襟染上的刺目猩红,勾了勾唇。
过往的半个月她同上姜在这识海中多次互相捡着话互相往对方心窝子里扎,性格使得她比上姜更擅争论口舌,因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略占上风。
但从未有哪一次,上姜被她激怒成这般,甚至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滔天威压,搅得此处如此动荡,几欲崩塌。
谢玉昭强压下脑海处撕裂般的剧痛,微微抬起眼,透过顺着浪潮肆意飞舞的发丝,将方才不曾说完的话补全:“——自刎于你面前?”
她眉眼微弯,语气温和,看起来十足纯善无害,可说出的话却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冰冷锐利:“毕竟你清楚的很,文姜是被你和上穹逼死的。”
柔和的女声落下之时,不断翻腾着巨浪的神识之海忽而戛然而止,变成死一样的沉寂。
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的死寂。
上姜怔怔地睁着眼,心底某处有个摇摇欲坠的东西在这刹那轰然塌陷,掉落的碎石化作利刃,好似凿进冰层,在她的心中凿个窟窿,水花迸溅。
她张了张嘴,神情染了些茫然无措,又掺杂着几分不显的怯意。
文姜是被她和上穹逼死的。
这句话埋在她的心中数十余年,如今却被另一个自己如此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她想反驳,可却像个犯了错的胆怯幼童,只能呆呆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为这就是事实。
那样温柔的人,像天上明月一般散发着皎皎光辉的人,能品得万生疾苦,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
又怎么能够忍受吞下以他人血肉作为养分结出的果实而延续生命呢?
无论是上穹还是她,只一味将自己的心思强加于她的身上,以为只要她活下来便胜得过世间万难,却从未问过一句她愿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上穹以命相换,愿不愿意小狐狸为她受得两次剜心般的断尾之痛,愿不愿意燃烧他人的生命血液,换来一个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
因为她和上穹都心知肚明。
文姜不愿意。
她宁可干干净净直接消散于世间,也不愿意踏着旁人的血液,沾沾自喜地为自己能继续活在世间而感到得意。
就像那一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小狐狸传送至遥远的天边,而后,双眸含泪地提剑自刎于上穹眼前一般。
干脆,利落,绝情。
无边的黑夜之下,唯有周旁如星河般缓缓流淌的萤辉星点闪烁,身着一身素白衣裙的纤瘦身影忽然晃了晃,下一刻,穹顶密布的浓稠暗云如山陵崩塌般,倏然裂开一道缝隙。
久违的耀眼光芒透过不断向四周弥漫散去的暗云,一丝一丝地漏下来,覆了她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