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环绕,坐落于淀山半腰的琳琅水阁之中,袅袅仙气缭绕,迢迢琴音柔曼。
华装姝贵的女子端坐首位,她生了张极其美艳的脸,却因眉眼间的淡漠削弱了艳丽,多了几分凌厉。
“夫人,姑娘又偷偷寻了把剑来...”
下方的侍从有些迟疑地躬身禀报,还未说完,便被她头也不抬地打断:“折了。”
他有些犹豫:“可是,这样会不会...”
淀夫人垂眸轻瞥他一眼,侍从的一腔说情顿时被憋在胸腔,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讷讷垂首退去。
她淡淡收回视线,把玩着面前案牍之上的紫藤花玉佩,眼眸深沉,安静等待。
不多时,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首望去,毫无意外地对上一张噙着冷笑的面容。
来者是名如少年般高扎马尾的半大姑娘,瞧着十一、二岁模样,眉眼与淀夫人有七分相似。
她踏入殿内,声音冷硬:“他们折了我的剑,想必又是你的意思吧?”
淀夫人并不在意她这般无礼的态度,神色平静道:“你不适合。”
“不适合?”少女垂头轻笑一声,然而抬眼望来时眸中却充满了尖锐的怒气:“我为何不适合?我喜爱剑,且我天生剑骨!若是连我都不适合那天下便没有适合之...”
“阿宓。”淀夫人面容微有倦怠,打断了她的话,“我薛氏一族从未出过剑修,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薛宓冷眸望来。
耳边再次响起她听过无数遍,连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说辞:“数千年前,我族先祖德宁佛君还俗于此延续血脉,你乃佛君后人,而非剑君后人。且你幼时便已能轻易引动星辰之力,最适合你的,无疑是传自先祖预衍未来的占星术,这是天注定的。”
又来了。
她最烦淀夫人这套说辞。
天注定,天注定。
什么都是天注定!
于是薛宓连唇角的冷笑也觉得多余,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淀夫人却全然不以为意,敛下眼眸继续说道:“我已与你言及数遍,占星需求心如止水,你如此焦躁怎堪大任,又如何能够兴旺我族?”
她声音寡淡,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可薛宓听完这番话,只觉一股莽乱的怒意在胸腔横冲直撞,心底泛起森森寒气,如坠冰窟。
这便是她的母亲,她的阿娘!
满心满眼都是一族未来,从未想过她是否愿意,哪怕一秒!
她分明早就知道的。
可每次亲耳听到、亲眼见到,还会如同初次懵懂意识到那般,让她五脏都燃起撕心的火焰。
“回去吧。”淀夫人已然失了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兴致,“往后莫要再提此事了。”
薛宓压下火气,冷冷一笑,扭头离去。
-
她自幼时起,便知自己极具修行占星的天赋。
薛氏一族祖上乃是擅长卜卦之术的大乘佛修,这位佛君于占卜一道颇有心得,摒弃了传统以龟甲、蓍草组成的六爻卦阵,另辟蹊径,引天地星辰之力为其所用,自创占星术,因其所观未来从未出过差错,受得万千追捧。
他本是红极一时,后因寿尽坐化,后人又并无他那般能够沟通万千星辰的天赋能力,曾显赫无比的薛氏一族逐渐落寞,传到这一辈,作为家主的淀夫人也只能依稀引动几颗星辰,数十年才得预衍未来一次。
淀夫人虽无甚天赋,可薛宓却并非如此。
她出生之日,天生异象,竟于白日引起漫天星辰共鸣大放光芒,甚至隐约勾出凤凰的轮廓,放眼望去,是灼灼烈阳也遮不住的璀璨星海。
此等盛景,便是连当初的德宁佛君都不曾达到。
可薛宓不喜欢占星术。
不仅不喜欢,而且非常讨厌。
本来也没这样讨厌,只是自有意识起,母亲便每日只叫她闷在屋子里修习占星,禁止她除了做引星共鸣之外其它任何事。
玩乐也好,兴趣也罢,在淀夫人眼中都是无用的,浪费时间的。
薛宓幼时尚且不知缘故,倒也没有如何抗拒。稚嫩的孩童天生便存了于亲近母亲的心思,她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卓越天资代表了什么,也不知道母亲督促她努力修炼是为了什么。
她只知道,只有不停努力修炼,才能讨得母亲欢心。
日复一日的刻苦修炼,寂静无人的夜晚,唯有漫天星辰与她孤独相伴。
可即便如此,每当她怀着孺慕与期待,渴望母亲能够夸夸她时,淀夫人都保持着那张风轻云淡的面容,平静说一句:“以你的天赋能够做的更好。只有更加努力,才能挑起我族重任。”
淀夫人从未夸过她,哪怕一句。
那双极美的翦水秋瞳中,永远映不出她的影子。
淀夫人可以在春日午后啜茶之时赞一句“甘醇”,也能够在绿柳垂条之季念一句“甚美”。
可唯独于她面前,只有一句“你要更加努力”。
薛宓年幼炙热的心逐渐熄灭。
她终于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换不来母亲的垂爱。
离经叛道的想法一旦在脑中闪过,便再也挥之不去。
淀夫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往日乖巧安静的薛宓竟喜欢与她作对了。
但她并未对薛宓施舍多少爱与关注,只要她能勤勉苦修将占星一术成功修得大成,别的也无所谓。
直到有一天,她在薛宓房中发现了一把被小心藏起的木剑。
木剑之上碎屑斑驳,剑刃已被磨损地圆钝平滑。
持有它的主人,一定很频繁地使用,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事情不受控制的恐慌。
她恍惚想起薛宓不止于占星一道有着旷古无两的天资,也同时身负千年难现的剑骨。
剑骨...剑骨?!
开什么玩笑...薛宓天生便该承袭祖术,修得占星,如何能被这繁琐旁路扰乱道心?!
她罕见地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怒从心生,将所有跟剑有关的东西都在薛宓面前焚毁。
烈火燃起的那一刻,淀夫人本以为按她娇蛮无礼的性子,定免不了一番争吵大闹,却不想抬头之时,隔着燃烧的烈火,她只看到薛宓站在远处,一双黑眸越过火光,直直望向她来。
她一声不吭,安静看着心爱之物被母亲亲手扔进火中,被焰舌吞噬,化作飞灰。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连失望都没有。
有的只是死水一潭的平静。
淀夫人发现,自己好像忽然不认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