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跟过来的看热闹群众也哈哈笑,有人回了一句:“那必然得自豪啊。”
郑二嫂一路喊着救命往队部跑,听到她喊声的社员朋友们顿时感到忙了一天的疲惫消了个七七八八,端着饭碗就往外跑,出了大门,只看到郑二嫂远去的背影,和后面追逐的郑老二。
大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全身都有劲了,跟在郑老二身后就到了大队部,然后看见了赵富国抓人的这一幕。
有好戏看了。
有人说:“感谢老郑家,给我们忙碌的抢收工作增添乐趣。”
“演出团还没排到咱们这儿,你们先演一出,好人呐!”
一群人笑成一团。
郑老二想钻地洞,在心里把郑二嫂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赵富国都差点破防了。
好嘛,一个个的,比他还能白活。
不行!他还得继续努力修炼!
“行了,都找个地方坐着休息吧,一会大喇叭开始直播。”
直播这个词,是他们从严东生和岳铮嘴里听到的。
严东生和岳铮在夜校课堂上讲到了电视和电视节目,说因为没有录像设备,也没有演播室,1958年6月我国的第一个电视剧是以“直播”方式进行的,这边演员在演,另一边观众就能直接在电视上看到。而不是像他们看到的露天电影一样,是先制作好了胶片,以后随时拿出来放映的。【从1958年到1966年,全国各电视台直播了两百多部电视剧。】 严老师和岳老师说的是电视直播,他们这就叫“大喇叭直播”,光播声,不出人,他们在里面说,群众在外面听。
办公室里。
郑二嫂哭的惨惨戚戚。
正在队部跟领导班子商量事的岳铮看着她脸上的伤口,说道:“你脸上的伤需要清理一下,上点药。”
郑二嫂说:“没事,不是啥大伤。脸上这点伤不算啥,我是心里苦啊。”
李爱云给她的那一巴掌,只是导致了红肿,她自己为了让伤势看起来更恐怖,趁着郑老二去正房看李爱云的工夫,用针划了两下,留下了两条长长细细的口子。看起来很可怕,但实际上没啥事。
她刚才跟郑老二对峙的时候,她的丈夫,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情况,倒是没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一眼就看到了,还给出了真心实意的关心。
郑二嫂心里感到温暖,又有一点愧疚。
和这些光明磊落的人比起来,她就像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柳树屯早就变了,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可她却停留在原地,不肯走到阳光下来。
岳铮没再说什么,却出了办公室的大门,跟看热闹的社员们说:“谁可以帮忙喊一下医生?陈秀凡同志脸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不然该发炎了。”
“我去我去,岳老师我去。”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声回答了她,然后一溜烟跑了。
岳铮大声说道:“谢谢你!”
围观群众替小姑娘回答:“岳老师您别客气。”
有人问:“岳老师,陈秀凡是谁?”
岳铮:“……陈秀凡,是郑二嫂的名字。”
她想说,她首先是陈秀凡,然后才是谁的谁。
有人说:“哦,我想起来了,郑老二家的是叫这个名。好多年没人叫,都给忘了。”
郑二嫂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的名字,连她自己都很少想起了,别人叫她都是“郑老二家的”、“郑二嫂”,就连她娘家爹妈见到她,都管她叫“老郑”,她已经出嫁了的姐姐也叫她“老郑”。偶尔有街坊邻居开玩笑喊她本名,也是喊她“陈三妮”。
岳铮回来之后,郑二嫂问她:“岳同志,你怎么知道我叫陈秀凡呢?”
岳铮笑道:“我看过咱们大队的社员名单,每个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每个妇女同志的基本情况她也了解过。
陈秀凡,徐家庙大队老陈家的三闺女,窝囊的爹,病歪歪的妈,前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
她和前面两个姐姐年龄差很大,和后面的妹妹弟弟年龄差也很大,她不到十岁的时候,两个姐姐就已经出嫁了,后来,在某种程度上,她成了家里的长姐。
没有享受到大部分长女会受到的相对的重视,倒是承担了长女的职责。出嫁的姐姐和丈夫闹了矛盾,父母不管,她去帮姐姐出头撑腰,在家里还得照顾妹妹和弟弟。
这也是个活的挺不容易的人,心里有很多算计。
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或者倒过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郑二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叫啥名了。那你知道我大嫂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叫白小玲。”
她是真的知道。她来的时间不算长,对别人家的事可能只知道个皮毛,对郑家的事情知道的就格外多一些。
她来到这儿没多久,斌斌组织了一次清谈,地点就在庆丽家,参与的人是柳树屯的青年妇女骨干。她们计划成立一个妇女突击队,想要为国家发展做出贡献。种更多粮食,养更多的猪,产更多蜂蜜,收更多的水果和蔬菜,还要种更多的棉花,织更多的布。
这段时间,柳树屯又扩大了养猪场和养鸡场,开了更多荒地,还尝试规模化养鸭养鹅,所有农副产业全面开花了。
女子突击队功不可没。这个突击队的第一任队长是钱高韵,副队长是庆丽,别人没争过她俩。后来高韵调走,庆丽顺利顶上,成了队长,五美当了副队长。
男同志也跟风成立了一个男子突击队,跟妇女同志打擂台呢。谁都不想输,拼的你死我活。
她和严东生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和这些人一比,又觉得自己还没有竭尽全力,还可以再使劲压榨一下自己的潜力。
幸好斌斌在妇女突击队成立之初就跟赤脚医生达成了合作,请医生定期给突击队成员检查身体,确保她们的健康不受损害。
一旦对自己压榨太过,赤脚医生就会及时发出提醒。还会定期给她们做做按摩之类的。
那天谈完正事,大家就开始闲聊,都是青年女同志,难免会说到感情问题,为了避免大家在婚恋问题上踩坑,斌斌建议五美讲一讲她在郑家干活那一天的具体情况,她干活的时候,郑家每个人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表情如何,希望能借此让大家看透人性。
毕竟,都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头脑聪明≠心眼多,很多人心思单纯,被骗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五美在斌斌的引导下一点一点的回忆、讲述,她在旁边全都听着呐,对郑家这些人的性格也算比较了解了。
不能说他们十恶不赦,但绝对不算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和大队里大部分单纯朴实的人比起来,郑家人的心眼太多了。他们自私、狡猾、爱占小便宜,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为了自己的利益,她们可以欺负人,甚至是一定程度的剥削和压迫。
这个被欺负的人,指的就是未来有可能成为“郑老三媳妇”的姑娘。
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事情难免就会有很多。郑大嫂和郑二嫂在那个家里深耕多年,有一定的基础,而且她们双方利益一致,只会合起伙来挤兑郑老三媳妇。
但偏偏她们还是“笑面虎”,嘴巴甜,让你干活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辛苦了,一口一个卖惨,把人架起来,让你觉得不干都有点不好意思。
郑兰萍和李爱云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郑兰萍说话难听,连讽带刺,李爱云说话动听,帮女儿描补,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话里话外都是“你如果跟她计较那就没意思了”。
这些人因为共同利益站到统一战线上,哪个年轻姑娘嫁过去都没好日子过!除非这个姑娘聪明绝顶、特别厉害,有娘家可以依靠,郑老三也一心一意的护着她。但这根本不可能,就郑老三护着她这一点就无法奢望。
不管是谁嫁过去,身体上和心理上肯定都会受到摧残。
五美当天不就傻不愣登的干了一天吗?
她傻乎乎地干完,回家以后才想起民兵训练的时候姐妹们跟她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可能会成为郑家的使唤丫头。
再加上后来发生了自行车事件,才让五美下定决心退了婚。
那次清谈之后,年轻姑娘们达成了一个绝对共识:女不嫁郑老三,男不娶郑兰萍。
这俩人实在都不是良人。
没想到,这家人自己崩了。利益共同体产生了分裂,陈秀凡同志率先反叛了。
岳铮通过五美的讲述和自己的分析,其实对郑二嫂并没有多少好感。
但是,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如果她积极追求进步,岳铮愿意拉她一把。更何况,就算她不追求进步,依然愿意过之前的生活,那也不是她挨打的理由。如果她的行为伤害到了别人,那再说。一码归一码。
除了之前爆出了会“欺负郑老三媳妇”这个大雷,暂时没听说她有其他方面的问题。下地干活挺积极的,对她的女儿郑小菊也挺不错。
颜主任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问郑二嫂:“你愿意公开说一下吗?”
郑二嫂问:“听我的?”
颜桂香笑道:“这是你的事,当然得听你的,我们给你一些意见,最终还得你自己拿主意。需要什么帮助、你想怎么处理,你都跟我们说说。咱们商量着看看怎么解决。以后你要是遇到困难了,随时出门求助。不要在家里任打任骂的。”
郑二嫂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愿意。”
今天闹了这么一场,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她息事宁人,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公公婆婆不待见她,丈夫对她有意见,小姑子更是讨厌她,某种程度上,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她。
纵然她放下道德枷锁,死生看淡不服就干,那又怎么样呢?今天打一架明天打一架,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天天打架玩?或者互相不说话,用沉默来面对一切?用不了多久,她大概会疯的吧?
人为什么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会反复思量,有时候甚至会选择忍气吞声,这其实都是一种比较和衡量,最终做出的决定,会导向一种相对比较容易让自己接受的结果。
她今天既然已经彻底撕破脸了,那就算了,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