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果园里,每次看着父亲在桃树上嫁接杏枝的时候,甘夜只觉得父亲怎么那么厉害,可以把不同类的东西拼接在一起。
等到一年、两年后,杏树也长了起来,那棵树一半是桃树,另一半是杏树,甘夜知道那是父亲的杰作。
甘夜尝试过要自己拿着剪刀,只试过一次,父亲害怕她伤了树便不让她动手了。
后来,在花艺课上一堆的玫瑰摆放在面前,甘夜拿着剪刀生怕弄疼了那些带刺的玫瑰。
父亲总是担心甘夜会弄坏他的树,因此,不让甘夜动这个或者那个。
在花艺课上,甘夜拿着剪刀修剪玫瑰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意志得到了快速的实现,没人担心自己剪坏了那些花朵,也没人觉得自己是在浪费什么了。
花艺课的老师是从福州过来的,她给大家讲解怎么包圆形花束、各种花如何护理。
甘夜坐在第二排边上的位置,不经意之间看见老师ppt上放着一张图片,那张图片分明就是童年见过的小花的样子。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地里,看到黄色小花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竟然说不知道。
甘夜想起来,从前问父亲有些问题父亲知道,可是问另外一些问题,他就不知道。久而久之,这些问题便形成了一个链接线条一样,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解决不了。
黄色的小花生长在黄土高原上,开花之后有浓郁的香味,花败了以后就剩下一个个小小的骷髅头,乍一看非常可怕。
在黄土高原上,甘夜想着如果活着便是香味以及亮黄色的花朵,那么死了便是那一个个个骷髅头。
花朵的活和死只是这一季节,这样比较下来,人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可以活。
可是,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甘夜那天被装进袋子里放在秣上,父母拉着秣开心的往前走,甘夜被当成了秣地的小毛驴一样,从她视角看过去的父母总觉得他们的一生这样荒芜,但又拥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是,死了以后呢?他们如果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果活着没有意义,那么为什么要活着?
父母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只知道要活下去。
活下去就是一种动力,就好像人只能往前走,肚子饿了要吃饭,吃多了要去厕所拉屎。
这种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没什么可思考的,也没什么可追究的,即使想深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甘夜记得上次在那个养老院,看着那些老年人,已经垂垂老矣,他们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谁会记得他们这一生?
养老院的事情让甘夜想起来外公的去世,他的死让甘夜根本无法释怀,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看着周围的榕树,烈日的天空之下一切都暗淡了起来。
当恐惧来临的时候,一切的频率都会降低下来。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事情,而甘夜却时常会觉的头上悬挂着一把剑,死亡就在头顶上,自己要怎么往前走?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朝着一个方向在走,明明是顺着直觉往前走出来的人生,怎么就走到了死胡同里?
两边的柏树郁郁葱葱,即使人死了,树依然还在。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一条线断了,另一条线索起开了。
一次组织学习插花课,甘夜报名参加。
老师讲课讲到了金鱼草,就是童年在黄土高原看到的那种淡黄色的小花,那天是很普通的一个早晨,刚好在甘夜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后知道了这花的名字。
冥冥之中,就好像是有人故意用一只手引领着甘夜往前走一样,走出属于她的命运之路。
童年看着父亲在嫁接果树,甘夜便想着其实人生也是可以嫁接的,不然,这一生就只能朝着一种方向发展,只能是苹果或者桃子。
那时候想着如果有一束光从外面进来,自己便借着这束光离开这里。
如果可以,要选择一个和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人,这样的人生便是丰富多彩的,而不是一成不变。
当年和赵公明离开家去河北,发现那里的人吃的竟然是死面饼,和《圣经》里教导人吃“未发酵的饼”是一样的。
甘夜依然记得最开始,母亲在厨房里面蒸馒头,一个个的馒头圆滚滚的冒着热气,厨房里一股麦香味道。
好像是把整个田野搬到了家中,吃一口,吞食着无边无际的田野、蓝蓝的天空、春天的雨水和夏季的骄阳。
从前总觉得意识心无比广大,因为自己有天空、田野,可以穿越一切障碍,去往理想的地方。
只是一直被父母阻碍着,以至于那些东西全部被压制着。
南方,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每当北方的雨季到来的时候,甘夜一个人瑟缩在潮湿的上房里,她在想山那边是什么?海究竟离自己有多远?
山那边的人在做什么?海那边的人在吃什么。
有一次翻到父亲的一本书,上面有生蚝摆放的拼盘,看的甘夜直流口水。
只是在黄土高原上一直有着吃不完的面条、馒头,母亲总是喜欢把面条做的很燃,吃起来感觉脑袋都燃到了一起,不会思考问题了一般。
如果换了食物和生存背景之后,是不是思考的问题也不一样了?
甘夜有时候会设想自己是流浪的孤女,在这个家里一直挨骂,还要做很多农活,做了也不会换取好脸色,更多是骂的更少一点。
甘夜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骂的那么狠,那么难听,几辈子的难听的话语都骂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不爱孩子,为什么要生出自己?
一个人躲在房间拿着刀子在手腕上划,感觉不到痛苦,一点感觉也没有。
和心灵的伤害相比较,身体上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甘夜一直看男孩都是一种厌恶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继承了母亲的那种厌恶,把这种感觉投射到很多男生的身上。
六年级甘夜的同桌是邻村的,那个男生长得白白净净的,整个人看起来很像《天龙八部》里面的虚竹,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一直传甘夜和同桌是虚竹和梦姑,说真的,那时候的孩子隐约懂一些事情,但是,要是牵扯到大人世界的一些事情还是很反感。
甘夜生气也没办法,根本堵不住她们的嘴巴。
甘夜和同桌的关系,一直都划着三八线,这样一来,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呆在各自的地界里,不允许到对方的地界里。
有一次考试,甘夜和同桌说好的,上次是自己去操场,这次轮到他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耍赖。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连老师都惊动了。
语文老师过来之后问清楚了情况,便让同桌拎着凳子去操场,他依然不服气之余碍于老师的威严,还是搬着凳子讪讪的走了。
甘夜看着他的样子,第一次觉得公平是真的有用,必须坚持下去。
不过那次的确是挫伤了同桌的积极性,他开始抵制语文老师上课。
甚至,语文老师在上面上课,同桌便在底下开始睡觉。
一开始,他成绩还可以在班级上的前几名,期中考试过后,他渐渐的便退居到了中游,无法再和甘夜较量了。
后来,渐渐的同桌也渐渐性格变得柔和,会和甘夜一起说话。并且,自动擦去了三八线,即使有时候写字胳膊碰到了他也不再多嘴说什么。
有时候,他和甘夜一起看着前排的吴野和他的同桌,
“甘夜,你看看,他们的胳膊快挨到一起了。”
“你可真的是闲的没事情做,好好读书吧你。”甘夜看完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事。
留下他一个人转身和后面的人在一起玩,一直说着风凉话。
从学校到家的路并不长,过了井那边就能看到自己的村子了。
一次上课,甘夜在前面写作业,后排的李强在那阴阳怪气的喊,
“甘夜的哥哥和嫂子抱在一起亲嘴,我亲眼看见的,就在井那边。”
“啊,这是真的吗?”其余人开始问,
“真的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甘夜的哥哥和嫂子,特大新闻······”李强在那边滔滔不绝的喊,好多人都聚集过来,
“李强,我警告你一遍,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你!”甘夜凶狠的看过去,
李强依旧没听见的在滔滔不绝,甘夜憋着气拿着文具盒,突然一个转身,就朝着李强的脸上打过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李强终于安静了,不再说话了可是他抱着自己的眼睛喊,
“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甘夜,你要赔我眼睛。”
甘夜没回头抱着文具盒在发呆,只是在想应该不至于。
到了放学看着他依旧开心的和身边人嬉皮笑脸,甘夜才知道他没事便走了。
后来,有一次甘夜父亲和那男生的父亲在一起还聊起来甘夜打他孩子的事情,竟然父亲先发制人责怪他的孩子胡乱说话,导致挨打,不过对方父亲倒也没计较什么。
那天走在邻村的路上,路面被水冲刷一道道的,走在泥坑上太阳晒在身上,远处梧桐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
甘夜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和于艳艳走过这个地方,她给自己讲,自己老了以后和李强两个人搀扶着往前走。
那时候可能于艳艳就喜欢李强,所以,便想到以后老的事情。
在甘夜看来,老了那么久远,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为什么于艳艳会想到和李强在一起?
在甘夜看来,那些男生一个个跟傻子一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去保护别人?
可是,于艳艳偏偏对那个李强有了好感似的。
有一天,甘夜站在六年级门口,看着远处的教师厕所。想着未来的一切,如果未来很快就会到,那么自己根本不用着急。
隔壁的吴远是牺牲了现在,就为了未来。
可是,这么多孩子的纯真,以及快乐浪费了眼前的这一切,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甘夜拉着杜杜的手去厕所的时候,路过学校食堂刚蒸出来上好的馒头,白亮亮的,一股子热气腾腾的,刚好校长走了过来戴着眼镜,肥头大耳的,那屁股滚圆圆的。
后来,如果甘夜知道那双肥胖的手爬到了老师的身上,那样的屁股坐过老师的床都觉得恶心,更何况是摧毁了甘夜以及那帮孩子的信念?
从楼梯那边下去,一级一级的,甘夜意识到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
即将进入新的环境里,继续新的课业。
走了下去之后靠近墙那边,是女厕,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来例假,总有些女生看着别人不悦,觉得那些女生是坏女孩,因此,来例假来得那么早。
鲜红色血液覆盖在粪便上,周围的苍蝇以及蛆虫满布。
在厕所的人只想着快点结束,离开这个地方。不明白的是排泄物为什么会那么脏,那么臭?
竟然,用这粪便去灌溉蔬菜,以至于蔬菜和水果长得那么肥美、香甜,难道这个世界香和臭是一回事?
要离开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学校,里面有一个壕坑,每次来人都是站在台上开会,台上乌泱泱的都是教育局的、政府的,一系列的演讲以及仪式,台下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甘夜想过,自己未来要当台上的那些人吗,那些戴着面具生活的人。
如果当了他们,那么自己岂不是不是自己了?
若干年后,当甘夜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影响他人的命运,自己可以武断的用语言去影响他人的人生的时候,才发现这股力量大的可怕。
明明身在其位,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异于盲人在山谷里面行走。
总是会梦见自己在五年级后面的那栋房子那边玩,梦醒来之后,一切都不是,一切都不在,而甘夜置身于南方的高楼里面。
那时候自己和于艳艳一起坐在五年级教室侧边背课文,甘夜背到《石灰吟》里的两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那时候只觉体内一股浩然之气在流淌,东方日出刚刚出现一轮红日。
于艳艳在那边背了一会,便觉得无趣,始终对这些提不上兴趣。
甘夜不明白她为什么和自己不一样,只能自己走自己的路。
后来吴远去给眼睛动手术的那个期中考试,甘夜考了全乡第一名,等到吴远回来之后问大家,“谁是甘夜?我倒挺想见见她。”
于艳艳把吴远的话传递给甘夜,甘夜只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见的,自己这样一个平凡的人。
甘夜知道,吴远是为了未来牺牲了当下的一切,他牺牲掉了本该属于孩子的快乐,牺牲了年少的灵气,就为了获得与大人一样的智慧,他远远的走在孩子的前列,实际上,这样是不幸甚至是悲哀的。
他有赞赏、夸奖,他有了荣誉、奖状,可是,他失去了童真,失去本该在各年龄阶段有的快乐。
甘夜望向厕所看向未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那便是不要那么早的进入大人的世界,她还需要和大家一起保持同频,她既要成绩,又要快乐。
吴远是自己的一个参照,自己不用那么努力。
人生那么长,一辈子如果都用来学习,没有玩的时间,那么她宁愿不来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