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契暗地里唾弃自己,他真是昏头了才会闲着没事干去找那个哑巴,可第二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去了那个地方。
就像中了蛊一般,魂牵梦绕,那里好像总有什么在吸引他。
也可能是因为少年人的倔脾气,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一定要弄到手,兰钰君越是不爱搭理他,他反而越起劲。
凭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腔孤勇,萨拉契都快被自己的毅力感动了。
他每晚都会悄悄溜去那个地方,欣慰的是,兰钰君冰冷的态度在逐渐软化,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可还有一点很奇怪,萨拉契总觉得眼前平静的时光像是泡影般虚幻,近在咫尺的人,他明明能看到、摸到,但好似梦,给他一种轻轻一碰就会破散般的不真实感。
一直到,他及冠之时。
巫族的圣子会在成年的子夜举行祀典,与鬼神合其吉凶,以祈求福相降临,得继祭司位。
作为这一代圣子,萨拉契表面不显,其实内心说不出的紧张期待,他的阿爹是上一代圣子,顺理成章,他就成了这一代圣子。
可惜的是,萨拉契一直尊敬崇拜的阿爹,因为一场不被族内所接受的婚姻而抑郁惨死,最终没能成为祭司。
而他阿娘是外族人,半巫半人的血脉,在族人眼里极其低贱,血脉不纯的人根本不配做圣子,就连他的出生也不被期待。
不过,配不配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而是傩神。
能不能在祭祀夜典上得到神的认可,对于萨拉契来说至关重要,关系到他的地位是否能稳固。
因着圣子的名头,同族人只敢明面嘲讽,不敢做过分的事,一旦萨拉契失败,成为废子,等待他的会是地狱。
萨拉契心里很清楚他的处境,恐怕到时候,就是被丢进毒窟中喂蛊也会被唾弃血脉的肮脏。
子时夜。
寂静肃穆的山林中莫名升腾起朦胧薄雾,雾气缭绕越聚越深,将本就微弱的月色遮掩得黯淡无光。
静谧,阴森,诡谲。
“叮铃……”
清脆的铃声幽幽响起,伴随着铜铃声,空气中又传来一阵晦涩怪诞的古乐声,蛊惑着蛰伏于深海般密林中的蛇兽往东南方的广场去。
朦胧雾气中走来一群身穿祭祀礼服的苗人,铃声幽幽,古语晦涩难辨,苗人踩着鼓点舞动一路前行,所行队伍之大,延绵至远方,似乎没有尽头。
祭祀高台隐匿在幽雾之中,散发着神秘庄严的气息,十几根雕刻着古老鸾鸟腾飞图腾的圆柱高耸入云,呈包围之势将祭台拱卫其间。
历经百年岁月磋磨,祭祀台的一切都遗留下时光的刻痕,却依旧那么巍峨庄重得让人心生敬畏。
苗人跳着复杂的舞步抵达祭祀台,唱奏着古谣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分散至祭台两边站立,齐齐回头看向中间那条直通高台的路。
忽地凉风掀起,薄雾被吹散,一直被雾气遮掩的月光偷得缝隙从浩瀚苍穹洒落下。
鼓声越重,犹如雷霆轰鸣,震耳发聩,萨拉契乌黑的长发被用银冠整齐束起,耳侧梳着根小辫,辫子上坠着银铃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一下地颤动,发出脆响。
他身穿金日祥云滚边的暗紫礼袍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走上祭台,眉眼精致,浅含笑意。
他在期待。
那用金线绣成的鸾鸟高傲盘旋在衣袍之上,栩栩如生,衣摆浮动之时,恍惚间,似乎要挣脱束缚冲天而起,好似萨拉契这个人般,骄傲又恣意。
他穿过人群,一步步登上巍峨高台,明亮的双眼透露着期待和自信。
他萨拉契,一定会在今天成为巫族的祭司。
一定。
迈上最后一阶台阶,萨拉契站定住,铜铃轻响一声,似是帷幕开场的宣告。
朦胧的薄雾退散,原本暗淡的月光忽地大盛,天空中的弯月倏然变得浑圆。
硕月当空,一路披荆斩棘地清退阻拦它的雾气和沉夜,豪情地将满身辉光洒落大地。
雾散,夜退。
祭台之上的一切毫无预料地显露在萨拉契眼中。
一瞬间的对视,心神震荡,犹如被猛然敲击般颤动不已,不是激动,不是喜悦,只留满腔错愕震惊和难以置信。
萨拉契眼中的喜悦和期许就在见到那个被绑在祭台上的人时被击溃。
那人的目光清澈又干净,萨拉契被烫得颤抖,他慌乱地错开眼神,害怕从那双眼里看到怨恨,可又忍不住去看他。
事实上,兰钰君的眼里没有丝毫他以为的怨怼,这人始终如幽深古井般波澜不惊,似乎天大的事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哪怕是自己生死的问题。
萨拉契只觉得喉咙哽涩,心脏又闷又痛,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日子自己总觉得眼前人像阵风,来去匆匆,根本抓不住。
兰钰君这个人本来就冷得像雪,而雪落无痕,迟早会融化消散,自以为能走近他心里的人,一直都是在自作多情。
萨拉契眼睛发涩,舌根深处传来的苦涩一路蔓延至心头,他从前爱极兰钰君这幅出尘如画的气息,此刻就恨极了他这般不将万事放眼里的冷漠。
就好像所有人……包括他,也只是路边随脚可踹开的破烂石子,不值一提。
萨拉契讽笑不已,可他萨拉契自问又是什么好人吗?
他自己又有何脸面去怨怒,祭祀典上会有祭品,自己一直都知道,只是他扪心自问不是个好人,做不到抛弃自身利益去同情一个注定会死的祭品。
在他眼里,旁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巫族祭祀那么多年,用的祭品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自己都自顾不暇,谈何拯救别人?
所以他默认了族内诸多残忍血腥的祭祀方式,即使心底排斥以生人骨血为供品,但还不是冷眼旁观?
只是萨拉契从没想过兰钰君会成为他的祭品。
因为在他看来,一个西周的皇子,再狼狈不堪也不至于沦落成祭品,他暗自庆幸窃喜。
可偏偏事实就这么摆在他面前,显得他之前的想法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