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能够永远地停留在少年时期,那该有多好啊。
艾德蒙这么想道。
快乐的日子总是如同流沙一般从指尖逝去,比如孩提时代的果园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是他乐此不疲玩耍的地方。甜美的浆果,各式各样的树叶,乱蓬蓬的杂草,在雨后不期然间长出蘑菇,偷吃果实的小动物,就连脏兮兮的泥巴都好像是能带来快乐的玩具,下雨后的第二天是踩水潭的好时候,赤着脚踩进去就能看见飞溅的浑浊泥点,噗噗的清脆水声宛如寒冬里互相敲击的冰块那样悦耳;如果是晴天的话捉迷藏也很好,选出一个人做追捕者,其他的同伴就像小鸟一般四散奔逃,越是阴影多的地方就越是抢手,数到一百个数后往那里走准没错。
开始的时候,艾德蒙和家里的兄长能在果园里共同消磨一整天都不觉得疲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没人会因此指责他。而姐姐们和顽皮的男孩们不一样,白天她们会跟着母亲学习编织、打扮、缝纫,等等更为精细的活,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爱上打扮自己,偶尔她们来到果园里,也是为了寻找这座花园里最美的花朵,装扮她们精心打理的头发,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生怕肮脏的泥点沾上她们花哨的裙角。
“你真的脏得像个猴子一样,艾德蒙。”看到像是泥地里爬出来的男孩的时候,女孩们不约而同地抱怨着他的不当心。但一边抱怨着,一边又拿出自己制作的干净手绢,去把弟弟脸上的脏污一点点地擦干净,尽管杯水车薪,放下的裙角也沾上了泥点。
“别听她们的!艾德蒙快来吧,我们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快来!”而哥哥们的声音总是朗朗地从果园的深处传过来的,常常伴随着新发现的虫子、植物,或是探险的秘密基地、又或者只是一片树叶而已,宛如礼物在被打开前时不会被知道是什么,不确定性引得男孩兴致勃勃。
他们白天在果园里肆意地玩耍,晚上则精疲力竭地一起回到家中。那间并不是很大的房屋总是在这个时候弥漫着美妙的香味,隔着很远就让男孩子们空瘪的胃部不甘地咕噜噜喊叫。
“我觉得今天吃的是苹果馅饼。”“不是苹果,是梨子吧?”“不不不,我很清楚我的鼻子闻到了肉的味道!”“你那个鼻子就算了吧艾德蒙!没有一次是对的!”
在回到家的短短路程间,男孩们也有新的游戏,那就是靠自己的嗅觉猜测晚饭的主题,吵吵嚷嚷地互相否定,相信自己的直觉才是对的,毫不留情地相互挤兑,闹闹哄哄。然后一边又悄悄地将身上的泥点剥掉,畏惧着母亲唠唠叨叨的数落,洗干净后一起迎接父亲的回归,一家人共同享用美好的晚餐。
这样的平凡就足与美梦相媲。
那个时候的男孩艾德蒙并不知道成长意味着什么,年龄又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简单地认为是身体的成长,是声音的变化。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然而时光很快就告诉了他答案,他的哥哥们逐渐年长,逐渐不再会与他共同去果园玩耍了。因为那是不体面的、不成熟的、肮脏的,会影响他们在社交圈的评价。最先离开的是最年长的哥哥、然后是第二位邻居家的伙伴、然后再是自己家里的哥哥、然后又是一位玩伴。与少年艾德蒙共处时光的人越来越少,如同秋天的落叶那样凋零,直到最后一片树叶也飘飘悠悠地,离开了树干。
“我要去大城邦里学习了,我的父亲给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位老师,在他手下学习的话,对将来有好处。”那个少年这么说着,紧紧地拥抱了艾德蒙一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等我长大了就会回来的!”少年的语气坚定,好像在许下什么永恒不变的誓言,“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玩啊!不要忘记我们的秘密基地!”
“好!”虽然心中有些不安,艾德蒙仍然相信着少年的誓言,笑着答应。
随后,那位少年就随着自己的父亲离开了,青涩的身影背着太阳,如同油画一般牢牢地印在艾德蒙的脑海,即使是岁月也磨灭不了它的绚丽。
之后的岁月里,因为没有玩伴,艾德蒙也不再前往果园玩耍了。但是他仍然时不时地去看一看果园里被称为秘密基地的地方,就好像那些离开的少年们回家休息,明早又会聚集在那里,吵闹地如同一窝尖叫的土拨鼠。
少年啊,少年啊,永远天真而诚恳、青涩而直率、蒙昧而残忍,随随便便就可以许下诺言,说着什么永远、一定,坚定的目光好似一定会实现誓言,但转身就可以因为新奇的事物就忘在脑后。
第一年,那个少年没有回来。
第二年,那个少年也没有回来。
第三年,那个少年仍然没有回来。
第四年……第五年……
直到艾德蒙也成长为了需要担负责任的少年,直到那个残破的秘密基地成为了小生物的住所,那个少年也没有回来。
不是所有的誓言都会实现,不是所有的朋友都会回来,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如同随着河水流淌的细小金沙,在你以为波光粼粼只是河水折射的时候,它就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成长为少年的艾德蒙已经懵懂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在遇见莲忠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学着帮父亲处理事务,通过劳作来获取钱财,学会必要时的冷漠,对那些哀求的、从西边而来的难民的求助视而不见,不再拥有一腔热血。
他学会了说谎,他猜到莲忠的身份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但还是把他往难民的身上套;他注意到了莲忠很久,却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他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家里不太可能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但仍然任性地保证跟着自己就能得到一个稳定的住所。
是什么让他对莲忠如此执着?是什么让艾德蒙像是着了魔似的非要帮助他?
所有的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有了答案,仿佛是命运之神转动的齿轮,神明缔造的脉络。在肤色因为日晒而变得有些黝黑,白袍的下摆已经变得不规则的少年,在不经意间眼神的余光捕捉到了莲忠的时候,他的心底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就像是时空交错的奇迹,灵魂深处的颤动、仿若是在一刹那穿越了时空,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独自一人坐在草地上的自己,独自一人回家的自己,迷茫地不知如何是好,曾经的热闹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陌生地好像是别人的经历,只有回忆的时候,才会似真似假地感叹道:啊,原来我也曾经那样过。
如果谁在那个时候向他伸出了手呢?如果有谁在那个时候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呢?
是不是他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是不是他就会像过去一样欢笑着,回到原点呢?
人类没有办法回溯时间,这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但是这不妨碍艾德蒙鬼使神差地向少年伸出了手,就如同向过去的自己伸出手一样。
他没有搭救任何人的意愿,仅仅是,想要拥抱曾经的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