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晌午,日暖风和,错落破败的房屋瓦舍之上,残雪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灰瓦流淌,滴答滴答,掉在地上小小的坑里,溅起水花。
精心照顾下,少年的恢复得不错。他的性子依旧冷淡,只是越来越来越黏晏羲和了。
小院前主人遗留的手札上记载着,一山之隔之地有一小镇名为归一镇,是雪原山最繁荣的地界。
等晏羲和带着少年赶来时发现,说是最繁荣,其实就是二十口人聚集此处,不过这已经好太多了。
此刻他们正在归一镇唯一一座茶楼听故事,晏羲和听的入迷,忽略了少年,他扯了扯她的袖口,想让她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怎么了?”对上一双有些不满的眸子,晏羲和一愣。
他抿嘴,终是问出这些天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说实话,他们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她对他也是随手搭救,并不需要他报答什么。
所以自然而然地,她认为没有必要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反正迟早会分道扬镳。
但实话会伤人,尤其会伤他的心,至少她现在不会同他讲。
她垂眸,眼睛弯弯如残月:“你叫什么名字?”
他拾起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是块普通的木头,黑绳穿过上端打孔的位置,这是他身上存在的唯一饰品,晏羲和知道,却未曾看过。
她就着少年的手看去,一个“玄”字歪歪扭扭刻在上面。她没多想,只当是他的字,轻缓道:“那我叫你,玄玄吧。”
就像外人叫她曦曦一样。
抬眸对上玄玄深潭一般的眼,晏羲和失笑,道上的规矩她懂:“我叫…阿忧。”
他眼眸一弯,顿生波光粼粼。
阿忧,阿忧,阿忧!
晏羲和有些惊讶,只是互道名字,就值得他这般高兴吗。
瞬息之间,一道银光划破天际,自天而降,精准劈中说书先生。
茶楼内外慌作一团,晏羲和反应过来,立刻拉着玄玄往外跑,下一秒长剑直冲他们二人飞来,玄玄眼一凛,气势骤变,扯着晏羲和向后退去,躲开攻势,剑体刺入地面,发出刺耳的争鸣声。
地上剑光闪烁,四名男子凭空出现。
晏羲和压下心中讶异,警惕地盯着他们。人生地不熟这些人断不是来找她的,她侧了侧身子,将玄玄挡在身后。
“棺材子,你可叫我们好找。”
棺材子?
玄玄心中蓦然一紧,原本洋溢色彩的眸底,迅速被阴霾笼盖,握着晏羲和手腕的手下意识用力。
忽地,他身体一僵,晏羲和正在挣脱他的桎梏,一种难言的焦虑感令他方寸大乱。
她也觉得他脏吗?
未等怔营悄然蔓延,她的手一点一点滑下去,撑开他的掌心,掌心相碰,十指相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强行抚平他心中的皱痕。
他有些愣怔,瞳孔微微颤动,待反应过来,眼眶蓄起了点点泪意。
他听到她说:“玄玄,你可要把我的手握紧了。”
四名修士灵力傍身,自然听得到,嗤笑声响起:
“想不到短短时日,你个狗杂碎,竟然还有了名字哈哈哈哈哈。”
“也真有瞎子跟你做朋友。”
“跟他为伍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便是。”
晏羲和闻声挑了挑眉,捏着准备好的无影符,口中念念有词。
待四人察觉时,为时已晚。
无影符散,大千世界无所不至。
人和武器靠近飘渺人影,只看到晏羲和脸上带着嚣张的嘲笑,嘴唇一开一合,扔下二字:
“垃圾。”
虚影消散,登时,四人的脸黑如锅底。
——
睁开眼视线落到熟悉的祭坛,周遭房屋上挂着未拆卸五彩灯笼,小孩子身上未脱下的五彩衣,晏羲和兴奋极了。
第一次使用时反应不及,第二次使用更加熟练,不枉她念咒时心里一直默念秋水城和奚山城,真的给他们送回秋水城了。
秋水城正值春末,风里夹杂着夏日临近的躁意,他们的装扮便有些鹤立鸡群,行人三三两两,无一不打量二人,尤其是身着冬衣大氅的玄无咎。
晏羲和带他到成衣铺,置办了新衣裳。而后,迫不及待回奚山城了。
回到家中,她的心才定下来。
玄玄抱着给他买的衣裳,缩成小小一团,乖巧地坐在圈椅上,不知从何说起。
是说他就是个不祥的棺材子,无名无姓,还是说他是个宗门叛徒,养不熟的白眼狼?
无论是什么他都不想让她知道,她不能变得和那群人一样。
晏羲和整理完,一回头就看到那小孩眼神越来越可怕,整个人被一团乌黑的气裹着似的,想什么呢?
玄玄抬头,她貌似把心中所想说出口了。
“我……”
“玄玄,”看他迟疑,晏羲和直接打断道,“我认识你,我不用从他们口中认识你。”
随着她的话,他眼底的冰霜一点一点褪去。
“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会和他们一样。”
女子轻快的声音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平淡而有力,有了她的保证,压抑气氛总算有减轻的迹象。
若他与人交谈有相对而视的习惯,必定能发现,晏羲和的眼里平静无澜,姿态疏离随意。
可惜,她吃准了他不会抬头,不敢直视。
玄玄垂首思虑许久,才下定决心。“我杀过人。”
晏羲和翻书的手停都不停,静静说道:“然后呢?”
拿出一碟乌梅糕,听着他娓娓道来。
“他们说,我娘死了,我是他们从娘的尸体里剖出来的,所以叫我棺材子。”
“他们不喜欢我,会不给我饭吃,会骂我打我,我去找我爹,我告诉他可不可以不让他们打我,我爹说他们不是会欺负人的孩子,肯定是我做错了。”
“爹说我错了,我便错了。后来他们来的时候,我会忍,会乖乖听话。”
“直到有一次,他们抢走了我娘留给我的项链,我又去求了我爹。他说会帮我要回来,还说会帮我教训欺负我的人,我很开心。”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没有帮我拿回项链,也没有教训那些人。那天我看到,他很生气的来找我,亲自把我揍了一顿。”
“那次真的好疼,比那些人打我的每一次都疼。”
“我质问他我哪里做错了,他说我抢兄长的东西还撒谎,我说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可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打我的力度一下比一下重。”
“我害怕了,我还不想死,所以我认错了,他让我住在一个很繁华的屋子里,里面金灿灿的。”
“他不让我出去,兄长他们可以随意进出,每次我想跑,结界就会把我弹回去。”
“有一次兄长和我说,爹很早就知道那条项链是我的,但他根本不在乎,他只不过是找个理由把我关起来,让兄长他们不落人口实罢了。”
“那个结界我的每次触碰,我爹都可以感受到,但他从来不过问,自那之后,我才明白,我没错,我一点错都没有。”
“所以后来他们来打我,我都会反抗,哪怕他们把我打得半死不活,我也能咬掉他们的一只耳朵。”
“兄长很生气,但我听到了,他在发抖,我很高兴。”
“没过多久,我爹便来了,把我狠狠打了一顿,那次给我治疗的人没来,我以为他们终于肯放过我了。”
“两天后,兄长领着他宗门的师兄弟来了,他们往我身上扔仙术符箓,我没有力气爬起来,但我不甘心。”
“凭什么我要遭受这一些伤害,凭什么同样是一脉传承,我只能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凭什么我要受制于人。”
“我第一次动用了我的力量,我用我的尾巴和人交换,杀死了兄长。”
“那些人都吓坏了,他们眼里的恐惧让我很兴奋,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然后,我自废修为,从那个地狱跑了出来。”
说到最后,玄玄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像个疯子一般。凄厉又肆意地笑着,仿佛沉溺于杀戮的境地,无法自拔。
这是晏羲和第二次对他无比感兴趣。“玄玄,是我小瞧你了。”
一霎间,他全身紧绷得像块石头,跌入冰冷的河中,浮浮沉沉。
晏羲和靠在椅背上,眉头舒展,眼角尽是笑意:“你做得很好,离开无双宗,没有人把你当祸殃,你若是丝毫不反抗,我得好好想想是不是救错人了。”
玄玄朝她走过来:“你不觉得我恐怖吗?”
晏羲和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你做的,非常好,特别特别好。”
身体里的暴虐因子终于安定下来,内心升腾起巨大的愉悦,她分明与他是同一类人!
——
晏自闲等人追查族内幼鸟一事已经三天了,仍旧一点消息都没有。
三长老看向明显不在状态的晏景,问道:“小景,莫再想你叔母所言了。”
晏景苦笑,怎么可能会不想,毕竟叔母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三长老,我与阿兄都不曾察觉幼鸟气息,您修为在我们之上,有什么发现吗?”
三长老放下手中酒碗,想了想道:“有,但很奇怪,除了族类我还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晏景眼中燃起希望:“有就可以,您知道大体的位置吗?”
三长老闭上眼,指尖飞速移动,少顷,他吐出三个字:“奚山城。”
奚山城?“奚山城,那不就在秋水城旁边吗?”晏自闲说道。
他们三天内跑遍半个碧落天,结果目标就在原地?
晏景道:“有答案,总比我们漫无目的的找强,三长老,我和晏自闲先行一步,奚山城见。”
三长老摆摆手算是同意了,晏景直接拽着晏自闲离开。
他凝视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眼神闪烁。
家主派他一同协查,是因为当年曦儿便是他照看的,原本看顾不慎,他已经做好以死谢罪的打算,谁知家主根本没为难他,假意骂了他两句便让他走了,自此不让他和晏修夫妻再掺手。
他是一族长老,能看出他作为一族之长的为难,可沈华却不行。
那孩子来之不易,她本就看得紧,出了这种事,哪能有半分理智可言?这些年家族处处由着他们夫妻,生怕怠慢,就是苦了小景这孩子,无缘无故挨了这么多年的骂。
这边,晏自闲与晏景到奚山城,已是半夜。
他们寻了处客栈简单住下,待明日一早再继续寻找。
翌日,晨光熹微。
晏羲和听闻秋水城秘境即将关闭,所以今日准备去看看。
等到的时候,秋水城祭坛周围挤满了人。秘境之门重开,修士们一一出现,四周的人流突然攒动,冲散了二人。
玄玄焦急地寻找晏羲和,突然,肩膀处出现两双不同的手,下一秒他被带走。
他打量着眼前二人,不是无双宗的人?那为何找上他?
“你的玉佩,谁给你的?”晏景开口道。
话落,他的手指紧握成拳,眼神冰冷嗜血,幽深莫测,眉宇间集结的杀气像毒蛇一样,让人心生寒意。
晏景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她就问了一句,这人怎么像凶猛恶兽一样恐怖。
“我们无恶意,你身上的玉佩是我族人所有,我们想找它的下落。”晏自闲见情况不对,赶紧补充道。
玄玄闻言,目露鄙夷地睇了他一眼:“与我何干,滚。”
“这枚玉佩,该不会是你抢的吧,”晏自闲敛起嘴角笑意,“人在哪,休怪我不客气。”
“滚。”
抢夺玉佩者,死。
正说着,他手中出现一柄剑,对面二人已经发起攻势,正要出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至他的耳朵。
手一松,灵剑消失,被火刃击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晏羲和被眼前一幕狠狠刺激到,一纸符咒扔出,短暂击退二人,来到玄玄身边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氤氲着水雾,好像看到她止不住的委屈:“我不知道,他们趁我们走散,把我抓来,不由分说就对我动手,我不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