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朱棣辞行多次未果。
直到戌时尾刻(接近九点),朱棣这才终于得以脱身,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地钻进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带着徐妙云出了私宅。
夜晚是实行宵禁的,此刻无论是马车外还是还是马车里面,都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愈发令人心中沉重。
离开私宅走出去五里路。
附近的巷道隐约传来打更的更夫“嗒——嗒——”敲响手里的梆子,报了二更天的时辰。
徐妙云才回过神来,转头心疼地看了朱棣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喊了一句:“王爷?”
朱棣一双眸子冷得仿佛能凝出冰雪。
咬牙切齿地道:“真是好本事啊,临到过年了,居然还能玩这么大一出!今天晚上,父皇脸上都乐出花了,此事又不干朱允熥那小子的事,他乐呵什么!?”
大过年们的突然得知此事。
朱棣心里固然觉得晦气、不爽、憋闷,可应天府那边的手段他领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知道那是个不得了的对手、是根难啃的骨头,而他也早就抛弃了一切犹豫与软弱,做出了决断,也做好了与对方打擂应对的准备。
对于今天得到的消息。
纵然意外,也不至于不能释怀。
所以,此刻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平和妒恨。
离开私宅之后的万籁俱寂之中,朱元璋在席间的笑容和声音更是在他的脑海之中挥散不去:
“咱大孙真厉害!做到了多少咱做不到的事情?”
“老四你看看!他救了袁州府的百姓,百姓可都感念着他的恩德和英明呐!”
“……”
徐妙云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最在意什么,可碰上这种偏心眼子的情况,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安慰道:“父皇这张牌,今日我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争取罢了,若能借机争取到,算我们赚,便是争取不到,也本就在情理之中了。”
朱棣紧紧握住徐妙云的手。
目光一凛道:“本王心中知晓。不用便不用就是了,本王自会从棋盘上寻其他的落点!本王一定要将这棋盘翻过来,到时候再问一问偏心眼的父皇,那个位置本王坐得坐不得!!”
他的眼神虽无比认真,语气里却带着些赌气的味道。
人就是如此。
越不被人认可,心里想要被人认可的执念便越强。
尤其那人还是打下了大明江山的洪武大帝,是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身生父亲。
徐妙云暗暗长叹了一口气。
心中却更觉有些不妙,她对权势、皇位并无什么执念,一双眼睛看得自然便更清楚:如今新帝背后那人显出了一门神通,往后是否还有更大的神通……谁也未可知……或者说,「那人还有更多的神通」的可能性极大。
若真是如此。
如何斗,拿什么去斗?
她虽身为女子,却也自负才学、智谋、能力……样样皆不输于人,自家丈夫的对手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心里都不怵,甚至也有自信做王爷的并肩辅助之人。
可偏偏。
这个对手,如鬼似神!
纵是应天府的「女诸生」……也发怵。
徐妙云沉默了片刻,虽然没有直接出言相劝,却还是带着点希望自家王爷能够知难而退的心理,试探着道:“那个人这次摆出来的神通……更莫测了。”
朱棣却是一点没有察觉到徐妙云的苦心。
反咬了咬牙,沉声道:“道衍师父见多识广,明日本王便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头绪!本王就不信,这世上还真能有鬼!”
徐妙云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只能暗暗摇头。
二人说话之间。
一直在雪地里匀速前行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王爷、王妃,咱们到王府了。”
朱棣起身掀开马车帘子,不待下车,便看到府上的小厮已经小跑着走到了马车旁边。
朱棣跳下马车,蹙起眉头迟疑了片刻。
沉着脸问道:“何事?”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徐妙云下了车。
小厮应声答道:“回禀王爷,庆寿寺的道衍住持来府上了,说是有要事,已经在待客的偏厅等了王爷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朱棣面上露出一丝诧异,和徐妙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今天是大年初一。
道衍和尚大晚上地跑过来,看起来还真有点蹊跷,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还特么有什么晦气吧!
想到这儿,朱棣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沉默间。
面前回话的小厮补充了一句:“启禀王爷,道衍主持吩咐让告诉王爷,此番,是好事情。”
听到这话。
朱棣当即长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神色,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这半年时间以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碰上什么「好事情」了。
他呆愣了片刻。
目光发亮道:“好事情?那本王可得听听了。”
说罢,几乎是三步并着两步走,径直踏入燕王府,直奔府中待客的偏厅而去。
徐妙云跟在他身后都快追不上人了……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偏厅,大年初一,道衍和尚还是一身玄色袈裟,神色平静地双目微阖,双手合十。
听到门口的动静,这才缓缓睁开眸子,站起身来,朝朱棣和徐妙云微微点头致意:“王爷,王妃。”
“道衍师父且说,是什么好事情?”朱棣连寒暄招呼都免去了,单刀直入地问道,这半年多的时间以来,太晦气了,他急需冲冲喜。
“今夜王爷和王妃在私宅里待了许久,不知可探到了些什么?陛下那边的情报,必然最重要,也最真实,于于咱们筹谋之事影响也最大。”道衍和尚却是不着急说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问起了朱棣和徐妙云。
情报越多才越好分析事情,只可惜他之前放出去的眼睛、扎出去的钉子,似是被人严防死守住了一般,全部都无用,他现在最愁的就是这块。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这机会,道衍和尚也难以平静。
索性都是要说的事情。
朱棣也本就有求教询问道衍和尚的心思。
当下自然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把私宅之内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道衍和尚,而后问道:“不知道衍师父的「好事情」和此事是否有干系?”
道衍和尚摇了摇头:“倒是干系不大。”
只是他听完朱棣探到的消息过后,便紧蹙着眉头,显然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平静了,甚至目光有些凝重地道,沉声道:“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朱棣一脸好奇地问道:“拿着一堆账簿,便查出了下面的贪腐,这其中的道理,道衍师父可有什么头绪?”
朱棣问完。
徐妙云也目光好奇地看向了道衍和尚。
她自问自己对账目之事也算不得陌生,未出嫁之前她管着魏国公府的账,出嫁之后是燕王府主母,管着燕王府的账目……
单就这一府之账,想要理清楚,耗费的功夫也不小。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关窍的。
然而。
道衍和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单手立掌宣了一声佛号,如实承认道:“阿弥陀佛,贫僧心中……暂无头绪。”
朱棣和徐妙云齐齐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不过长久下来。
好歹也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倒是也并没有太过失望。
朱棣则是看着道衍和尚双眼微眯,似是在期待着什么,问道:“本王见道衍师父对此虽有些意外,却也有些不甚在意的样子,可见……道衍师父口中的那件「好事情」……算不得小事?”
他没忘记道衍和尚特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访,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
更重要的是。
道衍和尚对这件本该「大觉不妙」的事情表现出过分的凝重,就只能说明,这好消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