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保险起见，狐妖干了夺舍这样的事，应当会把苦主的魂魄留在身边，以免意外。
然而自从神魔大战后，妖不被天地所容。他们急切的想要在这世间寻求一隅之地生存，却也本能的对别人的地盘不信任和防备。
于是他将郑翰的神魂放在了自己修道之地——金庭山。
当晚姜书渺就跟他去了金庭山。
和郑翰一起被封印在山洞中的，还有狐妖自己的本体。
姜书渺瞅着那白狐，忍不住说道：“你就不怕哪天猎户上山，把你给带回去当宠物卖了？”
狐妖很认真的说：“普通人受不了狐狸的气味。”
姜书渺差点翻白眼，“你不知道动物皮价值千金吗？”
狐妖沉默。
他知道。
但他和本体若待在一起，神魂就会脱离凡人肉身，郑翰的躯壳没了神魂寄托，很快就会真的死亡。到时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有得必有失。
既行险招，自然就要承受后果。
狐妖苦笑，“可是比起被道士诛杀取丹，胆战心惊的活着也不错。”
这话太过心酸。
姜书渺都不忍心再扎他心窝了。
“各归各位吧。”
狐妖坐下来，神魂出窍，重归本体，幻化成另外一副模样。
是个青年，长相偏阴柔，属于雌雄莫辨那类。
姜书渺啧啧感叹两声，人类脑洞下诞生的话本子虽然但多异想天开，但狐妖貌美这条精髓倒是抓得实在。
“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白旻。”
可能因为是白狐，所以就干脆姓白。
姜书渺不由联想到猫妖白珩。
她将郑翰的神魂放入他的躯壳中，又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就在这一霎间，她看见了郑翰的所有记忆。
白旻对他的评价还是过于保守了。
强抢民女，奸淫庶母，虐杀侍女，还有养娈童的癖好！
简直大奸大恶。
郑翰悠悠醒来，就对上一张稚嫩的脸和杀气腾腾的目光，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
他刚回魂，本性还未复苏，本能的感觉到危险，语气十分警惕。
白旻下意识挡在姜书渺面前。
他抽取郑翰神魂的时候，自然也看见了对方的记忆，知道这是个怎样的货色。如今不过是大梦初醒尚且迷茫，待到本性暴露，只怕会冒犯到姜书渺。
虽然郑翰不可能得逞，但自己夺舍到底理亏，郑翰是凡人，犯下的一切罪孽都该有人间律法来判决，便是死后到了冥界，也是酆都大帝说了算。
若因自己干预让他冒犯了神女，自己也要承担部分业果。
姜书渺一抬手，白旻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愕然抬头。然后就听啪啪啪声响起。
郑翰隔空被打了好几个耳光。
愤怒的同时，他更加惊惧，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妖怪，掳劫我有何意图？”
姜书渺手指转了半个圈。
郑翰便跟被操控的木偶一样，呈抛物线来回起飞摔倒。
他感觉自己脑浆都要撞出来了，痛呼声都被风声盖了大半。
从愤怒辱骂，到哭喊求饶，不到半盏茶时间。
“大仙饶命，小人知错了，知错了…”
姜书渺并未放过他，语气很慢，却冷冰冰的，“你知什么错了？”
知什么错？
有身份有背景，作恶多端的公子哥怎会觉得自己有错？
世上最大的恶，便是作恶的人从不认为自己坏。
郑翰答不出来，甚至还在想着事后要如何报复。
姜书渺虽悯众生，却也嫉恶如仇。
郑翰这样的人，百死也难赎其罪。
她改变主意了，直接把笼罩在郑翰身上的功德光全都还给白旻。
白旻错愕，又惊又喜。
“上神，这……”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不该被这种人窃取。”
姜书渺反骨上头，就不再管什么规则不规则了，追根溯源，都是神族的锅。
白旻当即跪下。
“多谢上神，只是…”
他心中有些隐忧，这样做有违天理，姜书渺会不会遭天谴？
“没有可是。”
姜书渺语气冷漠，收了术法，郑翰从空中落下，再次摔了个狗吃屎。
“你肯认也无妨，左右你做的那些事，不过是靠着家族做保。”
郑翰听这话不妙，“你…你到底是谁？想…想做…做什么？”
姜书渺懒得搭理他，凭空变出只纸鹤，吹了口气，纸鹤飞了起来。
“回去告诉爹爹，南巢郑家鱼肉百姓，纵子行凶，让他尽快上奏陛下，铲除奸恶，还百姓公道。”
金色的字体密密麻麻的钻进纸鹤，一闪而隐。
郑翰倏然睁大双眼。
姜书渺似想到什么，又道：“忘了告诉你，我爹是安国公，我娘是湖阳长公主，今上是我舅舅。”
郑翰瞳孔一缩。
脑中立即浮现一个人。
福乐郡主。
百姓津津乐道的神女。
他终于开始害怕了，不顾满身伤痕，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郡主饶命，小人真的知错了，求郡主手下留情…”
“你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手下留情？”
姜书渺一句话打断他所有哭求。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她手指一收，郑翰根本不及反应，就被她收入掌心。
“回息县。”
郑翰现在还是息县县令，得将他送回去。不过朝廷钦差来之前，他就只能‘病着’了。
温之玄知道姜书渺又善心大发，违反天地规则，道：“郡主还真是随心所欲。只是如此便轻轻揭过，此风一长，怕是群妖效之。”
修仙道的，张道薇和凌去尘等人虽然明着没说什么，显然也是认同温之玄的。
白旻确实是个好妖，为官时也爱民如子。
可夺舍凡人就是错，哪怕那个凡人不是个东西。
百姓不知道他们的青天大老爷是个妖，更不知道这个人原来有多声名狼藉。
一边罪恶滔天，一边心怀天下。
有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有人对他千恩万谢。
届时郑家那边很可能会利用白旻积攒的民心来为郑翰脱罪。
毕竟从前那些事，基本上已经没有证据了。
民心却是实打实的。
有个词叫做功过相抵。
“谁告诉你我轻拿轻放了？”姜书渺瞥了温之玄一眼，“我已经散了他三百年功力，算做惩罚。”
温之玄有些讶异，心道她虽有时任性，但也有底线。
“民心要如何安抚？”
“实话实说。”
众人齐齐一怔。
张道薇试探的问，“您是说，将狐妖夺舍一事公布开来，杜绝郑家假借他人之功洗刷罪名？”
“是。”
姜书渺回答得很平静，“神鬼妖魔本就存于世，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曾经我去西北除妖的时候，也不见百姓惊恐万状。真相，本就该大白于天下。”
温之玄沉默了。
他处的那个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信奉鬼神，这也是玄门渐渐式微的一个原因。
姜书渺的纸鹤一日就飞回了京城，第二日洪德帝就派了钦差去南巢。
很不巧，钦差是她亲哥姜以清。
半个月后，郑家从上到下都被姜以清给查了个干干净净，郑翰被押送回京受审。
姜以清见到妹妹，自然开心。
“自打你离京后就没消息了，父亲母亲总是放心不下，收到你的传信后才知你已离开东海。”
姜书渺有些心虚。
“在东海待了几个月，忘记了。”
姜以清摸摸她的头，神情温和，“事情都办完了吗？”
姜书渺垮下脸，“还早，我得把那些夺舍凡人的妖都抓出来。”
姜以清倒也没说什么，妹妹身边那一堆仙门跟班，显然是要干大事的。
他一个凡人，帮不了忙，就别跟着拖后腿了。
“我奉了皇命，明天就要带着郑翰回京，那狐妖的事…”
姜书渺立马道：“我会自己解决。”
姜以清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要保住那只妖，沉默一瞬，道：“他虽情有可原，但到底犯下过失。你今次饶了他，难保他将来不会故技重施。”
毕竟妖的处境挺艰难的。
夹缝求生都算不上。
想要活命，要么害人，要么夺舍。
姜书渺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人有过尚能改过，为什么妖就不行？都说妖本性凶恶，可人的本性也并非纯善。许多妖都是一心走正道的，他不曾害人，且功德无数，不该死于神族的漠视和世人的偏见。”
好人做错了事，叫原形毕露。
坏人回了头，叫放下屠刀。
对与错，本身就没有绝对的标准。
恶妖她会毫不留情的诛杀，剥皮抽骨都不为过。一心向善的，她也不吝仁慈。
姜以清便不再多劝。
郑翰的罪行一公布，许多百姓都不敢相信，甚至为他求情，说他是个好官。
其中就包括之前被婆家苛待险些连嫁妆都被坑的朱氏。
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不肯为她做主，只一味让她忍耐，熬到许坤中举就出头了。
这世间的条条框框，大多都是为女人制定的。
郑翰将她从绝境里拉出来，她自然感恩。
如她这般受过郑翰恩惠的人有很多，都是升斗小民，达官贵人眼里的贱民。
只有郑翰真正把他们当人，还他们公道。
如今朝廷说，郑翰有罪。
怎么可能？
老百姓也不是傻子。
水至清则无鱼，浑浊的官场出现了一股清流，要么被污染，要么被扼杀。
郑翰肯定就是被人陷害的。
于是姜以清押着郑翰离开的时候，被百姓堵住了。
说实话，场面挺壮观的。
被讨伐的姜以清就很冤，突然就明白了妹妹为什么非要保住狐妖白旻。
白旻来息县三年，做了三年凡人，被夺走了三百年功力。
他并不怨恨。
神族恨妖，仙界杀妖，人族畏妖，只有姜书渺肯给他活路。
他犯的错，他认。
此时他化作原形，趴在姜书渺肩上，看着拦着姜以清的百姓，狐狸眼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姜书渺拍拍它的头，“去吧。”
得了指令，白旻立即化做郑翰的模样，挡在姜以清身前。
“大家快起来，姜大人没有冤枉郑翰，他确实罪不容赦。”
突然看见他出现的百姓们先是懵逼，而后激动起来。
“怎么有两个郑大人？”
“郑大人不是在囚车里关着吗？”
百姓对鬼神之说又敬又畏，乍一见这奇幻一幕，惊诧之余不由得惶惑。
“囚车里的是真正的郑翰，而你们熟悉的那个知县，是我。”
白旻变成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百姓纷纷睁大了眼。
“这这这这…”
“大人是神仙下凡，来为我们百姓做主的！”
不知谁激动的吼了一句，其他人纷纷响应，跪下来冲着白旻叩首。
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涌入，快速的填补了他失去的那三百年修为。
白旻愣了下。
芙蕖和浅鲤都看呆了，接着便是羡慕，“妖竟然也能获得信仰之力？”
姜书渺淡淡道：“早就跟你们说，善意是有回报的，早晚而已。”
剥夺三百年功力是对白旻扰乱人间秩序的惩戒。
但他积善行德的功劳，也不会被漠视。
白旻已经恢复理智，忙道：“大家快起来，我不是神仙。”
百姓当然不信。
只有神才会解救他们这等小老百姓。
白旻老实说：“我不是神，而是一只修行千年的妖。”
百姓倏然睁大双眼，还是不信。
“妖只会吃人，怎么可能会给我们老百姓撑腰？大人您就别谦虚了，我们都相信您是好人。”
大众固有思维。
神仙是好的，妖魔都是坏的。
所以神被追捧，妖魔就只配被喊打喊杀。
白旻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干脆现出了原形，一只白狐，瞳仁带着浅蓝色。
百姓再次惊了。
然后——
“原来大人是狐仙。”
连温之玄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对姜书渺道：“郡主，你好人做到底，赶紧去澄清吧，否则天道就该劈他了。”
以妖充神，天道不怒才怪。
“它不敢。”
姜书渺说归说，还是走了出去，抬手将白旻变了回来。
“他不是狐仙，是狐妖。”
姜以清赶紧道：“这是我妹妹，圣上封的福乐郡主。”
信息闭塞的时代，也有耳目灵通之人。
“福乐郡主？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