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书渺无论在哪儿都是孩子王,人缘好得不得了,小朋友们都喜欢围着她转。
最近却发生了变化。
起因还是姚家。
姚家除了姚琮这个被赶出家的嫡长子外,男丁全数被斩,女的发没教坊司,祖宅也被封了。
但姚家还有其他姻亲。
姚琮生母去得早,继母有自己的孩子。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他爹虽然不至于苛待他,但确实不是特别喜欢他。
以至于他被赶出家门时,亲爹都没为他说一句话。
他那位继母出身始平冯家,亲妹妹是太常寺少卿夫人,小儿子庞向榆就在太学念书,坐在姜书渺右手边。
庞向榆是个很端方的小正太,是幼儿班里少有的认真听课的小朋友。
上次宠物事件,他紧跟姜书渺的脚步,带了一缸金鱼。知道姜书渺爱吃,也常从家里带些点心藏在小书包里给姜书渺。
小跟班一个。
可近来这个小跟班对姜书渺却很是疏离。
姜书渺一开始没怎么注意,直到有一次柳景安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砚台,墨迹晕染开来,书本脏了。
柳景安立马求助的看向姜书渺。
姜书渺手指一挥,晕染开的墨迹立即消失无踪。
柳景安满眼崇拜。
“渺渺,你好厉害。”
姜书渺背着手,深藏功与名。
五公主却奇怪道:“庞向榆,你怎么不说话?”
好歹也该说声谢谢才是。
其他小朋友也看过去。
庞向榆整理好笔墨,客客气气道:“谢谢。”
然后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再不看姜书渺一眼。
三四岁的小孩子都很简单,没什么心眼儿,却也很敏感。尤其平时一起玩儿的,很轻易的就察觉到庞向榆冷漠疏远的态度。
五皇子道:“你怎么了?最近都不跟我们玩儿了。”
庞向榆低着头,不说话。
神经大条的柳景安满脸懵逼。
姜书渺瞅瞅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庞向榆好久都没主动搭理过自己了,不由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小朋友们齐齐看着他。
被目光包围的庞向榆眼睫颤了颤,低垂着眼,闷闷道:“没有。”
姜书渺看出他在说谎,有点生气道:“我给你用真话符了哦。”
稚嫩的威胁很有用。
庞向榆终于抬起头来,神情倔强又委屈。
“我娘不许我跟你玩儿。”
姜书渺茫然的啊了声。
“为什么呀?”
小朋友们都不解。
庞向榆也很难受,“我娘说,就是因为你,表哥才被流放的。要戴很重的枷锁,走很长的路,还没吃的,好惨好惨。”
小男孩儿眼里含了两包泪,声音也哽咽了。
姜书渺震惊。
五皇子听出了点门道,“你表哥是谁?”
庞向榆擦了一把眼泪,“我表哥是姚家三郎,他才十三岁,呜呜呜呜,你明明可以救他的。我娘说,神女是来拯救众生的,你却见死不救,你不是一个好神仙,我以后都不要跟你玩儿了。”
小朋友们都张着嘴,面面相觑。
一会儿看姜书渺,一会儿看庞向榆,手足无措。
五公主替好姐妹辩解,“太子哥哥说了,姚家做了好多好多坏事,父皇才处罚他们的,不能怪渺渺。”
庞向榆继续哭。
小家伙伤心,既伤心表哥小小年纪就要受那么多苦,也伤心以后自己都没有好朋友了。
姜书渺终于出声,“你知道什么是人祭吗?”
庞向榆抽抽噎噎的,不说话。
姜书渺继续道:“那你知道什么叫祭供品吧?”
庞向榆继续抽噎,却点点头。
“知、知道。”
“人祭,就是用把活生生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杀害,当做祭祀的供品。”
庞向榆倏然睁大眼睛。
三四岁的孩子,很多已经明白死亡的含义,听了这话,纷纷瞪着姜书渺。
姜书渺口齿清晰的解释。
“姚家奉神,他们给神的供品,就是人。”
五公主惊呼一声,她紧张的抓着姜书渺的手,稚嫩的面容上满是惊恐。
庞向榆已经呆住了。
姚家的事闹得再大,却也传不到懵懂天真的孩子们耳中。
除了姜书渺,这些个小豆丁皆对细节懵然不知。
“姚家的祠堂我去过,那座神像腹中全是骷髅人头,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跟你一样大。”
庞向榆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哭了。
“哇哇哇呜呜呜…”
一个影响一个,转眼间书堂里就哭倒了一大片。
五公主也想哭,但看看姜书渺一脸镇定的表情,她又忍住了,拽着姜书渺的小手却更加用力。
姜书渺这次没再哄这些小孩儿,而是直接把庞向榆提溜出去。
芙蕖守在外头,早就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但是她不敢闯进去。然后就看见主子一手提溜个小孩儿,一手牵着尊贵的小公主,后头还跟着一串明明很怕又忍不住想继续听的小萝卜头。
姜书渺带着庞向榆飞到屋顶。
庞向榆手足无措。
“渺、渺渺。”
姜书渺在空中画出个小圆圈,画面里是被查抄的姚家。姜书渺直接把祠堂拉到了庞向榆眼前。
破败。
曾经神圣的祠堂,如今只剩下这两个字。
“神像已经被我烧了,底下的怨气却经久不散,你知道上千年来姚家为了祭祀,杀了多少人吗?”
庞向榆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在哆嗦。
姜书渺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不需要这样血腥杀戮的供奉,只有邪修和心术不正的鬼修才会用活人修行。这就是姚家,用活人来填他们的野心,用尸骨来证明对神的忠诚。姚家的富贵和尊荣,都是用白骨堆起来的。”
“你说你表哥小小年纪就被流放,十分凄惨。那你有没有想过,被姚家杀死的那些孩子,他们甚至没有活到十三岁。而你的表哥,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全都是用他们的命换来的。”
“他无辜吗?”
庞向榆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姜书渺拔高声音,“回答我。”
庞向榆吓坏了,哇的一声嗷嗷大哭。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到四岁的小男孩儿,头一次懵懂的明白了什么叫做‘人血馒头’。
姜书渺带着他落回地面。
其他小孩儿都不哭了,看着她冷漠的表情,都有些怕怕的。
连五公主都没敢靠近她。
姜书渺稚嫩的嗓音充满威严,“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多行善举吗?你们生在富贵家,看不见人间疾苦。永远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可作恶的人,是会遭报应的。就像今天的姚家,他们落到这个下场,皆是因为祖辈世代作恶。”
她手指一点,地府的景象瞬间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庞向榆,你看清楚。这就是姚家先祖,他们以神的名义杀人,欺压百姓,霸占良田。在人间时靠着先祖的庇荫平安到老,死后却要遭受种种酷刑。刀山火海,滚刀鞭笞,谁也躲不过。”
庞向榆跌坐在地,哭得惊天动地。
“我、我知道错了,呜呜呜哇哇哇…”
姜书渺挥手,画面消失。
她看着其他人,“你们都出身世家大族,既享了富贵,就要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多做好事,积功德,否则也会落到和姚家一样的下场。”
说完这番话,她转身就走。
芙蕖连忙跟上去。
“郡主,等等我。”
姜知许看见女儿出来,本想上去给她拎书包,却见小家伙脸色冷冷的,似乎在跟谁生气。
立即问芙蕖,“发生什么事了?”
芙蕖不敢说。
姜书渺已经跳上了马车。
姜知许策马平驱,试探着问:“渺渺,你是不是跟同学吵架了?”
姜书渺闷闷的,不说话。
姜知许看出她心情不好,就没再多问。
一直到回到家,姜书渺都不发一言,连饭都比平时少吃了两碗。
见她要走,萧意棠忙叫住女儿。
“渺渺。”
姜书渺转过身来,“娘。”
萧意棠仔细打量她,问:“今天在学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书渺欲言又止。
一家人面面相觑,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姜以清温声问,“受罚了?”
“没有。”
姜书渺摇头,小气音闷闷的,“我留不住朋友。”
就像从前那样。
看着他们很快长大,离开,直到生命的终结。
她却始终在原地。
所有人都一脸纳闷。
姜书渺却不愿意再多说,耷拉着脑袋走了。
萧意棠叫住芙蕖,芙蕖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姜以清思索半晌,道:“渺渺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童心未泯。平时在学堂里和同伴们玩儿得好,可那些孩子背后都有庞大的家族。陛下如今针对世家,姜家与陛下同气连枝,便是与世家站在了对立面。”
“小孩子们现在懵懂不知,可他们终会长大,以后也会与渺渺渐行渐远。”
萧意棠神情哀愁。
“渺渺喜欢交朋友,庞向榆今日的态度,让她窥见了将来,只怕是心里难受得很。”
姜以宁说:“娘,姜家旁支也有和渺渺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如接到家里来给渺渺作伴?”
姜知许刚想点头,就被姜以清给否了。
“不行。”
他看了看老太君,不太聪明的老太君竟神奇的看懂了他隐晦的目光,瞬间想起了沈清禾。
她养了十年,养出个白眼狼。
外头那些流言她也听说了,虽然洪德帝拉了沈既明出来顶锅,但明眼人都知道,沈清禾不无辜。
所以尽管现在没人刻意针对,沈清禾的名声也是彻底臭了。
老太君心疼她太多次,一次次失望,而今已经彻底心凉。
升米恩,斗米仇。
别人家的孩子,终究养不熟。
“还是算了吧。”
姜以清茫然的看着祖母爹娘哥哥默契的神情,感觉自己的小脑袋瓜不太够用。
姜书渺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
浅鲤从乾坤袖里出来,和芙蕖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道:“上神,其实您不必与一帮孩子置气,毕竟他们都还小。”
“我没生气。”
姜书渺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仍旧耷拉着小脑袋,“浅鲤姐姐,你有兄弟姐妹吗?”
浅鲤点头,“但他们都死了。”
姜书渺又问:“那你难过吗?”
浅鲤想了想,道:“鱼的记忆很短暂,几乎转瞬即逝。我比较幸运,很小的时候就悟道,有了意识。靠着本能,寻找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的,被人打捞回去买卖。”
“锦鲤寿命很长,幸运的很少成为人的盘中餐,只要不遇到有虐杀嗜好的主人,倒也能寿终正寝。我修行大道,无欲无求。人尚且逃不过生老病死,何况一条鱼?所以难过是有的,但不会太久。”
姜书渺又沉默了。
芙蕖跟着她两年了,对她还是有些了解的,看她的表情,多少猜测到一些。
“您是神,寿命无限,凡间岁月不过昙花一现,许多事,倒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姜书渺半晌后才道:“你们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
两人点头。
“女娲娘娘造人的传说,六界皆知。”
是啊,六界皆知。
但很少有人知道,女娲造人的初衷,是她缺玩伴。
那时她化形不久,懵懂天真,又好玩儿好动,天天霍霍那些灵物——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后来女娲娘娘意识到,她需要同龄的朋友,于是捏土造人。
她很开心。
可她的朋友们很快就长大了,凡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族群。
而神至少两万岁才成年。
她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小伙伴离去,人类渐渐成为大地主宰。
她却没有了朋友。
于是女娲娘娘又将她送去天宫,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很快被送回来。
女娲娘娘说,她与凡人结缘颇深,让她下凡历练。
凡人寿命短暂,轮回过后又是新的面孔。
她还是一个人。
直到捡了那个身负人魔两族血脉的孩子,那几千年的时光很充实,也很快乐。
只可惜后来——
做了一回凡人,她以为能像从前的那些小伙伴一样,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玩儿。
可人间的规则太过复杂,人性也经不起考验。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奢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