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毕,掌声响起。“佳人不在,你唱给谁听?”孔文轩看着他,脸色温和,说,东子,你年纪不大,心思不小,今后必成大器。
林臻东满脑子冒出一堆问号,文轩这强调,与默君惊人一致,是不是爱读书的文化人,埋汰人也特有默契。孔文轩轻轻咳嗽,递给他外卖刚送到的奶茶袋子:“知道你心思全不在这,已经跟领队请示过,你赶紧回去吧。”
一路提着声声乌龙的奶茶袋子,匆匆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他独自站在深夜的地铁站里,听到擦身而过的路人,鞋跟敲击在空旷的花岗岩地面上。对比白日喧嚣沸腾的赛场,深夜的地铁站台的空旷与寂静,更接近回归切实生活本质的存在感。
白日连续比赛出汗,粘附在裸露的脖颈上,被风吹干凝结成一层细密的盐粒,摸起来有种粗糙的触感,他摸出手机看了看安静的屏幕,所有信息都来自文轩、星宇还有一帮队友,哥哥们逐一问候确认,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只有一条来自子君的微信——
【Amber:句容结核鱼化石已潜入深海,十字路口的美少年消失在尘封的暮霭间。】
何子君的头像是奈良美智笔下的大头娃娃,偶尔也会换成伊藤润二的富江,不比默君,他与子君不算亲密,仅止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经常被迫接收她各种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信息断句。
除了全家聚餐外,大家各自的作息并不相同,大人们长期在外,极少归家,三个孩子宛如留守儿童,每天清早都会由保姆阿姨,按照他的作息,精准无比提前准备专属他一人食的营养餐,即使与默君、子君三个人同桌,也会额外根据专属健身教练专门定制的食谱,一周精准无比按照餐单给他准备早饭:
水煮鸡胸肉鲜嫩多汁,但味道略显寡淡;白煮蛋虽然营养丰富,却也让人提不起兴致;海盐生煎牛排香气扑鼻,但口感稍显油腻;羽衣甘蓝与鹰嘴豆的组合清新爽口,可还是缺了点什么;牛油果蔬菜沙拉色彩鲜艳诱人,然而吃多了同样会觉得索然无味;至于大块生煎三文鱼或龙利鱼柳,则更像是例行公事般的存在——尽管它们本身足够美味,但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些食物,终究还是令人感到厌倦和无趣。
于是每周末去体校基地集训,林臻东迫不及待跟着文轩、星宇他们去路边摊“大杀四方”,烧烤、热卤、蛋炒饭、奶茶、凉粉、冰淇淋……热辣滚烫、重油重盐的美食悉数入腹,非但没瘦,反而胖了十几斤,他看着地铁疾驰的车厢上自己圆润的脸蛋,平白又生出了几分懊恼。
走进麓南别墅,抬头见子君形容鬼魅地从二楼围栏探出半个头,一双空洞黑眸钉在他身上,吓了一跳,赶紧伸出食指放在嘴边,拼命示意“止声”,子君冷哼一声,“倏”得消失在了围栏边。
推开琴房的木门,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唱片,放在唱机转盘上,何默君还在低头乐谱,梳洗后的长发垂在身侧,手里的铅笔在乐谱本上浅记涂画。
他走过去,默不作声把尚有余温的奶茶,从纸袋拿出来,又把吸管插好,乖乖递到她面前。
“不喝!晚上喝茶睡不着!”
哦!林臻东低声咕哝,把奶茶袋子轻轻放在钢琴面板上,又默默坐在琴凳上。
屁股还没沾上琴凳,听见何默君“魔音震耳”:“讲了多少遍,液体不能琴上,万一洒了琴就毁了。”
哦!!林臻东“蹭”得从凳子上弹起来,
听得出,何默君的话语间明显透着生气的窝火。
“你洗澡没有?比赛完一身汗,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澡,反倒臭烘烘跑过来要熏死我么?”
哦!!!马上去!!林臻东努力抬高声量,连滚带爬就抓起球包往浴室冲,看着他狼狈慌张的背影,端坐在原地放下琴弓的何默君,忍不住报复得逞的快意。
从浴室走出来,赤膊上身尚未消散的热气,套一条肥大短裤,露出腰线与臀部链接一小圈圆鼓鼓的白肉,深紫色的棉毛巾搭在肩上,露出心口那枚醒目的圆痣。
手脚大开一屁股坐在默君脚边的阿拉伯彩绘地毯上,可怜巴巴地盯着她,一身白肉,厚重结实的身板,简直是人形阿拉斯加。
她正坐在窗台边 手里捧着奶茶杯,小口啜饮麦管。厚重密云被台风吹得迅速移动,夜空因此显得更加深蓝。蓝,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觉,却又如此真实。队里训练光膀子打赤膊习惯了,但默君却忍不住红了脸。
“你去把睡衣穿上,别贪凉打赤膊,小心湿气重。”默君劝道。
“穿那个‘玫瑰花’,娘们唧唧的,我才不要!”何子君精心挑选的昂贵真丝睡衣,至今仍被他塞在衣柜最上层的麻绳收纳筐里“吃灰”,棉t和短裤是他睡衣标配。
“那就套件棉恤,本来练琴就来,还要被一堆肥肉视觉攻击,难看死了!”
“哪里肥,明明就是一身‘肌肉’好吧?!”他理直气壮地争辩,憋气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明明天天被各种营养餐、减脂餐轮番轰炸,运动量也不比孔文轩、乔星宇少,偏偏人家就是八块腹肌的紧致修长,自己横竖肚子、大腿死活甩不掉那一层“脂包肌”。
林臻东懊恼得要命,只见默君红透的脸颊,宛如出水芙蓉,自己也不自觉跟着脸红心跳,忙不迭又折回房间翻出一件旧棉t套上。
“你想好没有?要不要升风郡初中部?”默君问道。
林臻东摇头,他现在一门心思等待手续齐全,就麻溜儿打包收拾行李北上归队。
“虽然有些自私,可我还真希望父亲办手续可以延迟一些,再慢一点,把你留在家里的时间长一点。”默君自嘲式的低头:“我手中的线越来越长,风筝越飞越高,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可线还在你手上啊,我们总要向前看,人不能一辈子驻足不前,在原地踏步。”
“那是因为你有目标,有理想,多的是重复的日子,还有碌碌无为的人生。”
“我一直觉得你悲观哎,在我身在低谷最无助的时候,明明也是你鼓励我,伸出手了拯救我,劝我不要放弃乒乓球回老家,要我留着G市哪怕做何叔的继子……”林臻东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回头看,你我当初的决定是对,这一年我积累的经验、获得的冠军,还有积分,比过去整整三年合计都多,去北京也是指日可待……”
“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思,整整一年,你始终不曾适应和接受麓南别墅的生活,尤其是跟我们在同一屋檐,作为何家人的身份……”
“我们都还小哎,未来的路很长,麓南别墅只是节点,不是终点。这点我坚信!”林臻东抬头看着,神色坦然又淡漠,他的生活被训练、比赛、积分、爬级稳稳当当地填满的,他没有时间留给自己思量,不会像默君那般多愁善感。
“你以为我阻碍你?不愿看到你越来好?”默君哑然,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他,她只不过执念更深,所以不舍更甚,但她哪里会直白地说出来呢。
“当然不!你一直只为我好的,我心里有数。”G市潮热,他的鼻音较之前似乎更重,粘糯撒娇般语气,透着些许惹人生怜的呆傻。
“哎呀,你们女生,就是想得太多,吃得太少,你看你瘦的啥样了!”林臻东抱怨道,赶紧转换话题:“我上次比赛奖金到账了,带你吃好吃的,你不想去浅印嘛?明晚就去,叫上轩哥、宇哥一起!”
“嗯……”她明显兴趣缺缺,回答得有气无力。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也给你买?只要不是言子夜的那些牌子,目前暂时还买不起。”林臻东追问道,
“所以你是一定要跟我生分,变着法儿要把之前我垫付的医药费,一分钱不少的,如数还给我,对吧?”默君抬起头,故意打趣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又开始力图自证,他最怕何默君这种诡谲善辩、思维跳跃的“逻辑怪”,他所有的心思与脑筋都用在了琢磨球了,类似一个头脑简单、笨嘴拙舌的儿童,面对外界过于透明。
“还清以后就怎样呢?重复当年我去h市培训那段日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吗?”
“真不是啊!我就是、只是单纯地想要给你买点礼物而已嘛。”他急忙打断对方说话并解释道,下意识拉起她的左手,看了看她靠近手腕内侧那道烫伤的疤痕,现在看来,那里只剩下了一条非常浅淡的、如同蝉翼一般轻薄的伤疤,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去看的话,其实并不算十分显眼。“唉,怎么就不能彻底消失不见呢?”他轻声叹息着。
“哼,别人送女孩子礼物都会事先保守秘密,等到关键时刻再拿出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惊喜,可你倒好,居然直接开口询问我想要什么,你这样做让我怎么回答?告诉你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吗!”何默君一脸不满地反驳道。
“我这个人吧,实在是太害羞了,根本搞不懂你们女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一边自顾自地唠叨着,一边还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都是我的错,真是对不起啊,请你千万别生气了,以后我会提前把礼物准备好,然后直接送到你面前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当自己发微信,发送出的消息可以秒撤回啊!林臻东,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何默君气得简直想把手中握着的奶茶,一股脑直接泼到他的脑门上,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差点被气得喘不上气来。
那到底要怎样嘛!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他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了,应付女生的心思,比在球队通宵熬夜拆解比赛录像更累心。
那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依旧是个不善表达的少年。站在内心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试图确认自己,优柔寡断。
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