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以北,阳山以东,谓之汖州。
此地民风剽悍,物产丰盈,属战略要地,自古为兵家所必争。
而那阳山,绵延数百里,大小山脉分支数不胜数,若从高处俯瞰,宛若一条蜿蜒扭曲的巨龙,似临死前拼命挣扎,躯体一折又一折,一弯又一弯。
就在这阳山某处无名小山上。
菜花小蛇正盘虬在树上吐着信子,过着百无聊赖的悠闲生活,透过影影翳翳的茂密树荫,它正目击着一个肉色怪人,对着不远处一棵粗大槐树自言自语着。
“这位道长,我也与你说了这般之多,相信以你的慈悲心肠,断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一头浓密湿漉黑发,屁股后面用花裤衩夹着本老书的袁穹,正双手合十对着口中的道长拜了又拜,“咱又不是白拿,都说了各取所需。”
“道长且放心,我取了你这身褂子,定然将你好生安葬!”
就见那“道长”,浑身上下不曾再有半点皮肉,只一席寻常玄色道袍还堪堪挂在身上不曾风化,莹白骨架处,肉眼可见的多处裂痕。
左腿、右臂骨头断裂,手指脚趾肋骨处亦有多道裂痕。
只有那握剑的左臂看上去还稍稍完整,也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那左手指骨依旧紧紧握住那插进地面的生锈长剑。
不知这位道长生前,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恶战。
虽是骷髅,可无半点狰狞与凶戾之感。
不然纵使袁穹胆子再大,也不愿上前跟其讨价还价。
“那咱可说好了,你没反对,权且代表你同意了,我可在这等了你许久答复。”
他对着枯骨又是作揖又是抱拳,不管这礼节对否,心意到了就成。
话毕,他轻手轻脚上前,小心翼翼为那道人宽衣解带,一边解还一边尝试复原这衣服该如何穿,扣子要怎么系。
就是那衣料的手感,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非丝非麻,非金非玉,不是棉花也不是皮草,但不管如何,这衣服他肯定是要穿的,不然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要不了多久就得被人报官给抓了。
袁穹并非蠢人,他有些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面前的道人似乎也不是普通人。
回想起自己初到这儿时的惊慌与无助,现在能有一人型枯骨相伴,已经是莫大幸福了。
炎炎夏日,不喜开空调,就爱吹电风扇的袁穹,冲完一个凉穿上自己精挑细选的大花裤衩,才翻开自己钓鱼钓上来的黄皮老书一页。
唰的一下,眼前一黑,时空倒转,似是过了一秒又像漫步十年,耳边蝉鸣不再。
等再恢复知觉后,已然不在自己的狗窝之中,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陌生之地。
……
一身玄色道袍,看起来颇有那股子精气神的袁穹,正在那对着一只手掌苦口婆心:“道长!往事之事不可追,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都成一把枯骨了,咋还那么看不开呢?”
想到这,似乎是心有所感,他也直接盘腿坐下,就坐在收殓整齐,唯独差了一个左手掌的尸骨旁边。
“我来这之前,经常听到一些段子,其中就有个是讲老和尚跟喝茶的,说是……”
“最后老和尚问,烫手了,就放下了,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年轻人说,那杯子是她送的呀!”
“道长,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们那都叫这种人舔狗,啊,抱歉抱歉,我也不知道你们出家人有没有风花雪月之事……”
“哎,我也不知道道长,你是因为什么事放不下,总不会这把剑也是‘她’送的吧?”
啪嗒。
那握剑的左手一节一节散落在地,犹如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又似是被一箭洞穿。
“不……会吧?”
袁穹目瞪口呆的看着脱落的手骨,他宁愿相信这就是一个巧合,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刚刚诛心之言,直接给道长哥整自闭了。
他发誓,真的就是随口说说,纯属想到哪说到哪。
可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巧合,所谓无巧不成书,也恰恰是承了这份因,就得担下这个果。
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可往往这些都如同命中注定般,躲不开逃不掉。
袁穹似是做了一个梦,一场真实又不真实的梦。
他的视角好像变成了别人,一个不认识的人,又好像认识过。
依旧是那玄色道袍。
只是眼前多了另一道刁蛮任性又霸道的身影。
“小道士快点跑!那群虾兵蟹将又要追将上来!快跑快跑!驾!”
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听起来是那么悦耳又清爽,就如八月天吃上那么一大口冰冰凉凉又爽爽脆脆的西瓜芯,入口时甜水横流,沁人心脾。
就如此刻那小道士的心里,累得气喘如牛哼哧哼哧,可脚下却不曾停了半步,那少女没喊停,他可不敢停下来,不然指不定要被戏弄成什么样子哩。
“敖……敖霜……你是不是又……哎呦!”
“哼!跑的不快,嘴倒是不消停!我看你是又欠揍了!”
名叫敖霜的少女挥舞着大大的拳头,一脸蛮横的凶恶模样,像极了欺负小媳妇儿的恶婆婆,随即又开怀大笑,看着背负自己的少年一副蠢蠢笨笨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就好笑。
“我偷偷拿了家里的剑胚,今日是你生辰,就送你做礼物~”少女眼睛眯成一个大大的月牙,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娇艳的花儿,一时间让人看的有些着迷……
“说好了,收了我的礼物,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们拉钩钩!”
“嗷,敖霜你……你真好……”他抹了抹鼻涕泡,一脸呆笑。
这是……
袁穹心中已经有些明悟,道长哥啊道长哥,你说你好好的仙不修,非要去碰什么爱情,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吧。
画面一转。
少女已是换了副模样,丹凤眼高鼻梁,十万青丝随风飘扬,一身冰蓝色宫装长裙既显身材又露气势,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似是让周边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她看着眼前在溪水边盘膝打坐的道士,没来由的生起气来,扔下喜柬转身离去。
再见之时已是高朋满座,宾客齐至,四周全是喜庆的红色,你身份低微纵使喜柬在手,也入不得近处,只能远望那一席红色嫁衣。
你知道,敖霜不喜欢红色。
婚宴之后,你便辞别师父,下山游历。
山下溪水流淌,一如往日哗哗潺潺,可不知道为何你觉得心中堵塞,腹中酸涩。
可能,是道行还不够,你这样想着。
于是,这山外的邪魔外道便遭了殃,凌真人从此名传八荒。
梦境破碎,重组。
再回首,当年追在你们屁股后面的虾兵已然垂垂老矣,那老虾亲手将一封信交递于你手中,说起小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你一字一句看完了敖霜的信,一言不发。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快如流星赶月,只瞬息之间就横跨一州!
沿途所过,人妖皆惊,无不畏惧这等强大剑仙。
尤其是那作恶多端的血食妖鬼,纷纷钻入地下,躲回洞府,生怕被一道剑光给灭了。
山下溪水畔,凌道人又瞅了一眼曾经年少遇敖霜之地,悠悠岁月,韶华白首,转瞬已百年。
凌真人孤身一人硬闯龙潭。
一剑碎潭江!
斩的那潭江黑龙鳞崩筋断,角碎骨折!
两剑改河道!
从此世间再无潭江,只有洛河,这一剑算是彻底绝了那黑龙修行前途,断其根基!
三剑斩黑龙!
凌道人以自身根基为骨,修为为主化作擎天一剑,彻底将那黑龙斩死在洛河畔,万丈龙躯从天而降砸入地面。
凌道人左手杵剑,神剑没入龙首,催动神通,鞭山移石。
一块又一块巨石从各地飞来埋葬龙躯,直到彻底化为一条绵延百里的山峰。
画面渐熄,袁穹从那场不知过往多少个岁月的连环画中苏醒而来。
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枯骨,他实难相信,摧山断河,剑斩巨龙的壮举,竟然是人类能干出来的事?
不……那种程度,真的还能叫‘人’吗,袁穹有些怀疑,可那种幻灯片的真实感,未曾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感受到的,就像是重走了一遍某个人的刻骨记忆。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可能是震撼太多了,经历过刚刚的超级幻灯片,袁穹都觉得自己是一位大剑仙了,根本就不怕自己脚底下是龙首这回事!
可能骨头早就成化石了吧。
似乎是刚刚的那场水月幻境消耗掉了道长哥最后的偏执,原本莹白的骨架现在开始逐渐变得黯淡无光,像是得了骨质疏松的病,袁穹觉得自己只要上手就能把道长哥的骨头搓成粉末。
他试着拔了拔那把剑,不出所料的根本拔不出来。
就连一块锈渣子他都蹭不掉。
这把剑好像就是敖霜送的那个剑胚炼出来的……
“晚辈也不知道该叫你凌道人,凌真人,还是道长哥……反正,你的故事我看完了,我就是一啥也不会的山野村夫,也帮不上你啥忙,最大的尊重就是把道长哥给入土为安。”
“顶多……我是说顶多,再拿一把道长你的骨灰,尽可能,尽最大可能给你埋回那条小溪边,让你跟敖霜小姐离得近点。”
“可我就是说如果!是尽力!不是一定!我一个路痴,不认道的,再加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道长哥你那两剑都改变地貌了,原址还在不在都两说的……”
袁穹在这碎碎念着,一口一个道长哥,那是因为他觉得他实在是有点惹不起这老哥。
你说你当初不娶,事后心碎,还跑人家宫里把人家主人从家里边薅出来,三剑就给剁了!
所以说呀,修道即修心,远离女人焉。
可就在袁穹说到:离敖霜近点的时候。
那原本一抔枯骨突然爆发出一抹淡淡微光,在袁穹一脸复杂不知说何是好的表情下,道长哥连同那把锈剑一并化成点点萤火,似是有神志一般飞向那本袁穹钓上来的黄皮老书内。
“唉……”一声轻叹,传遍阳山,引得树叶簌簌作响,也惊得不少鸟兽逃窜。
叹息过后,一道低沉如牛鸣的长哞声骤然响起,这一下更是惊得林中兽,空中鸟,水中鱼瑟瑟发抖,似是有什么大恐怖之物出现,让它们感受到了原始的恐惧,来自血脉深处的压制。
那哞声来得快去得也快,袁穹直感到脚下轻微一震,所有异象便都消失不见。
为此,袁穹也幽幽一声叹息,从后腰处取下那本黄皮老书翻开第一页。
只见上面画着一清净无垢的拄剑骷髅,背靠龙角,煞是惬意。
书页右上角四个大字“枯骨道人”代表了这尊骷髅的身份。
“昔日木讷口难清,凤冠霞帔剑已惊。
百年霜雪未曾见,恨斩龙君寄我情。”
袁穹不理解,明明这个道长哥有名字的呀……
看完凌道人的简述,他又翻开一页,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告诉他,有东西在道长哥的页后等着他。
“法……体……?”袁穹张嘴念出来他不曾见过的一种箓文!
法体隐去,没入袁穹眉心。
顿时,一股天旋地转,又神清气爽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喜悦和忧愁也同时出现在他心里,喜的是这玩意绝对有好处!
忧的是,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晕倒了可怎么办?
好在,眩晕只是暂时的。
现在的袁穹,全身上下只剩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神采奕奕的,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用着使不完的力气,就连空气都是格外香甜。
“道长哥……咱俩这因果结大了呀……”
袁穹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他不知道刚刚的法体是道长哥的报酬,还是那本黄皮老书的神异。
不论哪个,这法体也都够袁穹消化一点时间了。
现在的世界,在袁穹眼中好似变了个样子,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这绵延百里的阳山,一座座山峰在袁穹看来就是一片片龙鳞,那洛河也不单单是一条简单大河,他似乎看到了生活在河流里的水族精怪,在治理河道疏通水脉。
不知是错觉与否,当他再次凝神注视的时候,一切又都变回原样。
山又是山,水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