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娅,牢不可破的誓言说,我不会离开你。”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1979年的冬夜。
肩膀泛起陈年的冷痛,却被路灯下的怀抱温热,灰黑色的眼眸坚定地许诺了永恒。
“如果可以……”
“就请依靠我吧。”
零落的雪花落在缱绻的黑发间,像是迷路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栖息地。
“雷古勒斯的梦想吗?”
橘红的灯光下,少年罕见孩子气地捂住了对面人眨动的眼睛,嗓音带了一点不自然的紧张。
“等一切结束吧,那时,我想亲口告诉你。”
这个冬天没有预想中的难过,春天也很快迈来了脚步。
“西娅,黑魔王交给了我项重任,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补血剂放在书柜三层,不要再受伤了。”
“等我回来。”
等待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
肩膀的咒纹却在某一刻凋零般晦暗无光。
透露着衰败死气的老宅,黑沉的雨夜,疯疯癫癫的女人,看不出半分往日的华丽尊贵,只是絮絮叨叨地,对着半盏台灯一遍遍问小儿子在哪。
喉咙不自觉吞进了一节细针。
无声无息,暗中淌着血。
“人怎么会突然消失,怎么会……”
“雷尔!!”
轻飘飘的纸条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小姐,你还正常吗——”
思绪一霎回神,像穿透了漫长岁月,光影在眼前重组再现。
我怔怔地扭过头。
小巴蒂那过分夸张的表情里似乎还掺杂着某些特别的情绪,无奈大脑一片混乱的我已经无法冷静思考。
意识顿了顿,我才注意到目光在半空中停了太久。
“……还好。”
压下心底喷薄而出的悸动,我牵动起嘴角,对着面前这张脸轻轻颔首,“布莱克少爷。”
雷古勒斯怔了一下,默默收回了那只想要扶住人的手。
“噗。”
捕捉到这幕的小巴蒂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在旁反应不及的我却错过了这个细节。
听到这声讥笑,我下意识皱起了眉,说句名字有什么好笑的吗?
梅林估计也想不通,疯子的头脑里都想的什么。
我嫌弃地转头,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的正常人。
雷古勒斯·布莱克。
那双灰雾迷蒙的眼中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过季的雨。
心跳微微一滞。
对视间的双眼似乎有许多的话要说,最终只沦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沃夫林小姐。”
少年向我克制地点了点头,连肩颈连成的线条都透着难言的贵气优雅。
那是种流淌在血液中的存在,不可仿制,绝不会出现在某些混杂污染的血统中。
但……
我张了张口,结果又被小巴蒂这个烦人精先一步的问话无情打断。
依旧是那种凉嗖嗖的语气,小巴蒂眨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雷古勒斯,你这个宴会主角怎么出来了?”
“我有一些事要处理。”
少年在说完这句话后,又将目光重新落到了我身上,灰黑色的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某种不易察觉的色彩。
“可以占用小姐几句话的时间吗?”
我看着那双与西里斯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忽然有点好奇。
他好像,不太一样。
贵族间的刻板被少年身上的柔和冲散,像彼时湖面吹来的一阵风,温柔沁进心底,不寒也不烈。
“当然。”
我肯定地说道,向对方扬起了少见的非社交笑容。
抛开初见时心底莫名涌出的那些混杂情绪,这位小布莱克先生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很好。
那双骨相深邃的灰眸丝毫不输于西里斯,而是另一种美丽。
像深冬古堡的清晨,在薄雾中慢慢镀上对视者的影子。
我喜欢看他眼睛里映出我的模样。
充盈着活力与朝气的话音跃入耳畔,少年身形微动,黑色卷发在气流间倏地划出一道浅淡涟漪。
雷古勒斯对上那张与梦境交叠的脸庞,目光轻怔。
没有经年不褪的冷倦,没有被思虑侵袭的沉郁,更没有……
染上鲜血。
即将探出的指尖一顿,他将手默默缩回身侧,意识从近期的梦境中回神,雷古勒斯朝眼前人轻轻点头,“谢谢。”
真实的身影打破了梦境间的深冷,少女依旧生动明媚。
“不用谢,布莱克先生的邀请谁又会拒绝呢?”
少年的成熟得体和他某个不省心的哥哥形成鲜明对比,我实在没忍住自来熟地拉了下关系。
怪让人心疼的。
雷古勒斯怔了怔,才意识到那哄小孩的语气是对他说的,他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睫。
向对方递了个‘稍等’的眼神,在接收到点头的讯号后,我转过头,恶魔似的扯着嘴角,无辜地向眼前人耸耸肩道,“小克劳奇先生,这下没办法奉陪了。”
“不,不,小姐。”
浅棕色的发丝跃动着,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小巴蒂察觉到我轻佻的视线,低垂下眉眼,像抓捕住猎物的野犬那样,勾起了一个胜利者似的笑容。
“以后的机会还很多呢。”
神经。
我控制住强烈翻白眼的冲动,转头向一旁静静等候的少年温和开口,“多谢布莱克少爷绅士的等待,现在我们就走吧。”
那位小布莱克先生似乎惊了一下,烟雾迷蒙的眼睛恰好对上了我明晃晃带着打趣的视线,接着不自然地移开。
“其实……”
“下次见,”小巴蒂高扬的语调盖过了某道不明显的话音。
大概是见到我突然间转身,他微眯起眼睛,拖长的语调轻轻一转。
“不期待见面的先知小姐。”
知道就好。
我彻底别过头,不再看那人离开的身影。
上前两步走到小布莱克先生身侧,回忆着什么似的,我眨眼笑道,“刚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布莱克小少爷?”
话音倏落,雷古勒斯的目光微微定住。
他仔细看着眼前的身影,没想过对方竟然会注意到他先前那丝不起眼的动作,过了一会,才轻轻摇头,“没有。”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雷古勒斯。」
他终究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即使他们很早就认识。
宴会那天其实他也在场,在看到母亲中程听克利切汇报什么后怒气冲冲地上楼,他就猜到事情一定跟西里斯有关。
心脏一下子揪起来,他几乎不用多想,母亲和西里斯很可能会大吵起来,那样的后果自然不必多谈。
他不会想再发生这样的事。
用最快速度应付完面前的社交,他转身急匆匆地上楼,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已经处理完了。
他在拐角处恰好看见了西里斯握住对面少女的手。
那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幕。
从来只会无比厌恶看待周遭一切人也包括他的哥哥,眼底正泛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像迎接老宅外的阳光那样,握住他渴望已久的、真正的朋友。
“更特别的西里斯·布莱克先生。”
他听见那个身影这么说道。
两人间流淌的特殊氛围令他胸口一窒,艰涩的呼吸中,他忽然感觉对方声音也有丝意外的熟悉。
现实中不曾听过的,熟悉。
而当她转身的那刻,楼梯间的灯光恰好打在那张脸庞上。
仿佛来自命运的预示般,他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也对上了那双在梦中无数次对视的眼睛。
竟然,
是她。
那个人真的存在。
雷古勒斯感觉眼前的世界忽然分裂成无数道光影,在虚幻与现实的接口,他看到白炽间缓缓凝实的一道身形。
清晰,夺目。
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总被叫‘乖孩子’的雷古勒斯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在他九岁生辰的夜晚,尖叫,恶咒,斥责占满了整个老宅,他颤抖着手,始终没迈出那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西里斯颤颤巍巍地起身,疼痛逼出了他眼角的泪花,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固执。
对方经过他时厌恶地瞥来一眼,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愤怒指责,仿佛已经看透了什么般,西里斯快速掠过了他身边,像躲避某种难言的脏东西,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如果可以,他希望生命里不会再有那天。
夜里的他再度失眠,脑海里一遍遍循环的是母亲失态的叮咛,西里斯嫌恶的双眼,宴会宾客逢场作戏的笑脸,布莱克家族的责任与使命……
思虑辗转纷杂,他在黎明时分陷入了梦魇,也旁观了另一道身影的人生。
囿于谎言和背叛的二十一年。
倒计时,血咒,失败的阵营。
那张脸上很少有笑容,通常是悄无声息的漠然,对周围的事物,也对自己。
黑色的兜帽总是压得很深,在寂静的雨夜,恍惚间,雷古勒斯会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对视。
在相隔了不知多远的纬度线外。
每当那时,他会感觉自己焦虑不安的心莫名平静下来。
看着那个人被雨水柔和的侧脸,看着她默默走过生命轨迹间的一条条死路,平和地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他忽然感觉前路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不是谁都有机会抛开轨迹去选择自由的。
他们只是在做应该做的事。
既定的事。
在老宅无数个难捱的日夜里,他想着那道幻梦间的身影,想着少女平静模糊的侧脸,想着她的英勇无畏,她的坚定执着,一股莫名的勇气盈进了他的胸膛。
是不可言说的,封存在他心底的那缕勇气,是无关布莱克的浪漫憧憬。
也是他梦中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