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马出甲眼睛微眯,越说越快,将梁龙未开口的话都堵了回去,棕色的瞳孔渐渐幽暗,似要把平日的不满全数倾诉而出。
“那日,你派手下人去暗杀向夏夏一事已经人尽皆知,当真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与以往的商量,反驳不同,这一次马出甲直接了当的揭开梁龙的罪行。
他已然忍无可忍。
而梁龙面对他的愠怒,半分惊慌都未露出,反而扯出一抹冷笑来,既然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必再隐瞒。
梁龙嗤笑一声,接着后退一步,下巴抬起,眼中闪烁着轻蔑和鄙夷。
“你以为那陆家因何抄家! 你以为凭你的才学怎能高中十甲! 你以为你爹买的是谁的官!你以为那日陆知远为何用怨恨的眼神看你”
梁龙一句句的反问犹如高山下坠,将马出甲压了个粉碎。
事实已经说出来了,不是吗?
“爹说他是用钱财买的官,知府收了钱,这是交易! 不是,不是顶替”
马出甲揺着头,如鲠在喉,如海浪般涌来的愧疚,悔恨和自责让他忍不住反驳梁龙的话,可反驳过后,又是无尽的愧疚。
他不敢相信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陆知远本该辉煌的一生抹灭殆尽。
现在,他才知道,顶替已经是罪无可恕,何况又加上抄家之案。
不,他不能接受,马出甲声线忽地激愤起来 :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
“还不明白吗!你爹是为了你啊!望子成龙啊!”
“所以,你必须要杀了陆知远,才能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你爹才会欣赏你,喜欢你”
梁龙的声音由激愤转为慢悠悠的蛊惑,他要慢慢将马出甲最阴暗的一面引出。
果不其然,四个字顿时刺痛马出甲尘封的记忆,他一下子跌落在地,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从小到大一直不愿接受的事实。
“对,对,爹从来瞧不起我,我一无所成,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总是骂我笨,总是嫌弃我什么都不会,才学比不上别人,才智更比不过别人”
“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马出甲瘫坐在地,整个人颓废不已,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
“后来,后来,他说只要我好好的做这个官,他就喜欢我,看好我”
“那是他第一次耐心的与我说话,我有不懂的时候,他也没有恼怒,那时我有些开心,也有些期待”
“后来……”
“我不想当官了,可是爹喜欢我当官,所以我对他说我也喜欢”
看着马出甲有些疯魔的样子,梁龙眼中没有一丝同情与怜悯,哪怕两人朝夕相处了三年。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明白跟他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后,转头离去。
出门后,梁龙脸上隐隐浮现得逞的喜色,他想,最坏的打算无非是清脂楼一事真相大白,陆知远被放。
可那又如何呢?知府的事,向夏夏除了去律法司诉冤,再无他法。
如今,三日已到,而向夏夏又从未离开过清田县,这一战自己必将是赢家。
至于马家,一群酒囊饭袋,自生自灭去吧!
陡然,一股邪风袭来,屋里烛火全数熄灭,地上冰凉贴骨,马出甲突然笑了起来,眼中满是疮痍。
昨夜凄凉历历在目,马出甲情绪渐渐恢复平静,淡淡的看着堂下跪着的陆知远。
长相英俊潇洒,才能出众,好一个少年郎。
陆知远,今日,我马出甲便与你两不相欠。
马出甲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一般,看着府衙外围观的百姓,眼下坚定道:“来人,宣证人上堂”
“民妇申氏拜见大人”
“向夏夏呢?!”
申氏走出后,迟迟不见向夏夏,梁龙几番思索下渐感不安。
对于他的质问,无人应答,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女子。
“民女叶凝拜见大人”
“你是?”
“民女是向老板请来上堂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胜负已分,她来与不来,结果都是如此”
三日已到,向夏夏还没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楚子佑一行人心下直打鼓,眼见就要升堂,只好先让叶凝顶上了。
“哦,不知是何人证物证啊!”
“她不在,她去哪了?”
叶凝淡淡一笑,对陆知远急切的话语置若罔闻,抬眼对马出甲说道:“清脂楼一事,民女已查明,是红袖阁的红娘收买了申氏,让他们夫妇二人诬陷而致”
“还牵扯到红袖阁了,来人,带红玲玲”
“大人,申氏丈夫生前便已重病在身,病入膏肓,他死前故意去清脂楼喝茶听曲,吐血是因为他同时饮了大量的酒和浓茶,两者相激,这才死亡,与清脂楼毫无干系”
马出甲没有回应叶凝的话,转而说道:“申氏,你是当事人,你说! ”
申氏猛地吓得一哆嗦,磕磕巴巴半天才将实情说出: “民妇在,是红娘暗地打听我相公已重病在身,才给了我金银珠宝,让他在清脂楼开张那日死在那,诬陷向老板,从而让清脂楼关门”
马出甲皱了皱眉,问:“给你的东西呢?!”
楚子佑拿着盒子大声应道: “大人,都在这个盒子里”
随后,他将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盒珠宝还有大把银票。
“简直猖狂”,马出甲一眼便看出端倪,申氏一家贫寒,怎会有此钱财,盒中珠宝颜色艳丽浮华,也多是烟花女子佩戴。
“大人,红娘带到。”
红娘紧紧攥紧手帕,盈盈一拜 ,“民女拜见大人”
“看看,可是你的手笔”,马出甲看都没看她一眼,声音淡漠。
红娘转头看向珠宝,又看向申氏,心下已凉了一半。
“不知大人叫民女来所为何事?今日不是清脂楼一事……”
见她嘴硬,马出甲冷哼一声打断她,让申氏重述一遍方才的证词 。
“好好听听!”
红娘低下头,申氏每说一句话,都让她手指颤抖,等申氏说完,手心的汗已将帕子沁湿,抬头看向梁龙,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身子猛地一僵。
她心里清楚,如今证据确凿,如果将梁龙供出,红袖阁只会死的更惨。
红娘强扯出一丝笑容,反驳道:“如此,也不能说是我干的吧,或者是这妇人偷的也说不定”
“是不是你,大人将红袖阁的马夫抓起来拷问一番便是,不然再查一查红袖阁近来账目,对一对,如何?!”
对她的嘴硬,叶凝小脸一扬不卑不亢道,再一次将红娘的路堵的水泄不通。
昨日,他们已经将马夫控制起来,拷问了一番,不怕她不认。
红袖阁生意本就愈发不济,那些珠宝有一半都是红娘从楼中入账里出的,只要县令一查,那么大一笔钱财定会露出马脚。
红娘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她忽然跪下去,一时间声泣泪下:“是民女做的,钱财也是民女给的,念在并未造成伤亡,请大人开恩”
她一下子就认了罪,反而让李琂手里早已准备好的尸检结果没了作用。
“收起来吧,没用了”,人群中,江子盛偏头看李琂手里拿着一张写了满满笔墨的尸检结果,双手一摊提醒道。
“来人,红娘蓄意陷害,判三十大板入狱五年,申氏贪财迷道,虽未伤人性命,却实为帮凶,判二十大板入狱二年”
“谢大人开恩。”
两人双双跪地,随后被卫兵带了下去。
“陆知远并未行凶伤人,无罪释放”
听到无罪释放,楚子佑与叶凝相视一笑,彼此都松了口气,一旁的梁龙也暗暗松了口气。
陆知远缓缓起身,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道楚子佑一行人怎会来此,更想知道向夏夏究竟在哪?
“你们……”
陆知远走向楚子佑,刚想开口却看到马出甲突然拿下官帽,脱下官服。
他慢慢走下台阶,站在堂下,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陆知远。
愧疚,自责,坚决,满眼的歉意,看的陆知远不知所以。
忽然,马出甲弯腰跪地,言语恳切坦荡:“三年前,我马出甲无能无才却偏偏想要做官,于是,我拿出家中一半家财与知府交换,换取官位”
“知府答应了,我也如愿当任清田县县令,如今我才知这些官名利禄原本是属于你的,你的啊!我更没想到知府会因此抄了陆家,我,我对不起你!”
“马出甲!”
梁龙气的胡子都歪了,没想到他竟会出卖自己。
陆知远愣住了,原本伸出的手颓然下落,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马出甲,就好像他最珍贵的东西丢了好久,却突然间重新拥有了一般。
沉冤得雪,三年前就已经不奢望的东西。
陆知远想 ,自己应该喜悦,再不济,看到眼前这个恨之入骨的人也应该打他,骂他,恨他。
可是,他全身都在颤抖,使不出一点力气。
陆知远突然笑了,他转过身去,看着百姓笑得开怀,笑得明媚,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本该开怀大笑的眼睛氲满了泪水,他就这般站着,看着,仿佛在说。
看啊,我陆知远才学横溢,你们错了,是你们错了!
周遭的一切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陆知远默不出声。
好一会儿,陆知远才道:“多谢你慷慨直言,如今,清名已证,我已无欲无求”
“剩下的,就交给律法吧!”
“我……”
马出甲看了他半晌,也只吐出半个字,他幻想了无数次陆知远将他打骂的画面,如今,他说的这般轻松,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堂上的状况,让百姓大吃一惊,随后便欢声一片,他们早就看不惯马出甲了,但又碍于人权不敢宣言,如今算是心想事成了。
百姓中,李力站在程鹏宇身边,看着毫不起眼,他看向陆知远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向夏夏昏迷中不断念叨的陆知远,就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他们并不相配,陆知远配不上向夏夏为他做的一切。
“我们过去 ”
就在他望着陆知远出神时,程鹏宇偏头对他说了一句便径直走过去。
随后在百姓疑惑的目光下亮出自己新任知府的身份,在场之人一片哗然。
纷纷感慨今日真是来的值得,不仅亲眼看到三年冤案破解,还见到了知府那样的大人物。
在众人注视下,程鹏宇一言不发径直坐在县令位置。
楚子佑顷刻之间呆住了,本就不确信的文书一职,现在竟一夕变了知府!
看来,自己当初觉得此人身份不简单真的不是他多想。
呆愣的远不止是他,自程鹏宇身份揭露以来,马出甲,陆知远目光便双双跟随,一刻都未曾移开。
“新任知府,那……”
陆知远淡漠的眸子闪过一丝慌乱,其中细节已顾不上细想,他两步跨到知府前,喉结动了又动,小心道 : “……向夏夏,不知知府,可曾见到一个女子?!”
此情此景,陆知远问的忐忑,他想知道答案,可又害怕知府说出答案。
其实他心下已有猜测,开堂时她之所以不在,定然是去律法司诉冤了,那是唯一的出路。
陆知远忍不住攥紧手掌,看到程鹏宇轻吸口气,嘴巴微张时,心犹如鼓雷一般异动不止,只觉得周围只剩下自己心跳声。
“本官没见过什么女子”
程鹏宇说的平淡,神色也如常,却把陆知远吓得一颤,低声喃喃: “不会的,不会的,她会去哪呢?”
“不过”,听到转机,陆知远垂下的脑袋立刻抬了上去,只见程鹏宇眼神一瞥,“他倒是见过向夏夏,你问问即可”
顺着视线看去,李力双手抱臂,脸色冷冽,以一副不太服气的姿态走来。
不等陆知远开口询问,态度冷淡,“我乃律法司文书,那日向夏夏孤身一人去律法司受刑只为还你真相。”
“她,怎么样了?”
提起向夏夏,李力语气有些稍稍和缓却依旧僵硬:“她受了伤,不易走动,如今在律法司养伤,不日归来,因此我受律法司王大人之令,前来查明真相”
“她已经做了许多,如今还是为了我……”,抬眼看,陆知远颓丧低下头,声音痛悔而心痛。
律法司刑法,人尽皆知,向夏夏,我终究还是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