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有所思,过了剧情点的欣喜几乎让她再度充满了活力,一边死死拉着想弄死沈幽的江风归,一边对卫扶光高兴道:“卫师兄,今晚……不,出秘境后,一起饮酒庆祝,何如?”
卫扶光和江烟里对很多事情都是坦诚的,但有的——例如涉及到天道、规则、以及前生一些敏感的事情,就不会明言,只是心照不宣。
眼下见她这般高兴,心有所悟,便也笑道:“好,再叫上江道友吧?”
江风归脸色勉强好看了些。
江烟里想了想,又看向已经在认真制药的莫相思,发出邀请:“还有莫道友,秘境结束后,可愿意一道出去喝一杯?”
莫相思不知在想什么,有些神思不属,足足好几息才回神:“啊?哦,好啊,乐意至极!”
江烟里、卫扶光都当他是沉浸在制药中,没有多想,兴高采烈和莫相思讨论起哪家的酒好。
只江风归默然不语,但也含笑听着,一会儿替江烟里整理鬓发,一会儿替她整理衣襟。
气氛温馨和睦,沈幽内心里迸发出强烈的、想要加入的渴望。
他的蛇身还缠在江烟里腕上,随时能回去,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消失,还是不妥。
秦不厌总算在此时开口说了话。
他语气平平,但依然讥讽:“想过去?”
沈幽理都不理他。
秦不厌就无力地嗤笑一声:“想来,在我们三个出现之前,他们并未起什么冲突,气氛正如此时吧?”
沈幽本不想理会秦不厌的,但他这话,歪打正着,说得全对。
……没错,在他们三个出现之前,没有这么混乱的。
于是只好沉默下来,寻思着找个机会从这边脱身,回到江烟里身边。
……
另一边,明姝念早就撒完了气,不高兴地坐在篝火另一边。
她现在更讨厌江烟里了,却不全是从前那样的嫉妒,相反,嫉妒几乎消散了大半,填补上空缺的,是愤懑。
是,她承认江烟里身边有那么多她苦心经营也算不来的人,但是……嗯……这“福气”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看看吧,江烟里夹在中间,实在是太惨了!
愤懑则在于——凭什么她明姝念都破防生气成这样了,江烟里还是那么冷静啊?
她的心是什么做的?
凭什么万事不愁?
正难受着,秦不厌就在她身边站定了。
明姝念头也不抬,也没那心思继续演,随意问:“这是怎么了?从方才起,就魂不守舍的。”
沈幽对秦不厌的那场单方面辱骂,只开放给了江烟里的队伍,到底是怕做得太过了让江烟里尴尬。
秦不厌好半天没说话,明姝念也没追问什么,若是以往,秦不厌或许还会自欺欺人——念念贴心,留给了他自己思考的空间和余地。
但眼下,沈幽那些话如当头棒喝,扒下了他的外皮,血淋淋一片,叫他不得不正视内里的沉疴。
秦不厌这才承认,明姝念是在敷衍。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才有些艰难地发问:“你……变了许多。”
明姝念这才正眼看他,皱紧眉头,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有的事情,不是装作不知道,就可以忽略掉的,眼下撕开一条口,剩下的才顺畅起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吗?艳阳高照,多好的天气……”
明姝念心下腻歪,平静道:“是么?我记性太差,总记得是个雨夜。”
旋即冷笑:“怎么,觉得我被夺舍了?或是我冒认谁的功劳?省省吧。”
秦不厌解释道:“并非是仍然心存侥幸,只是那天对我很重要,你算半个恩人,不得不慎重些。”
明姝念轻轻点头,而后忽然笑了起来。
紧接着,她就带着这种有几分戏谑的笑,叹道:“若是其他人也像你一样,觉得我算半个恩人就好了。”
秦不厌心里下意识浮出一丝不安:“什么意思?”
明姝念就道:“大概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吧……那一年跟家人去了趟凡界,刚巧就赶上科举放榜,人山人海,各人有悲有喜,我心下不解,所以偷偷离开家人,想去看看。”
“刚到人群里,就听见一个男子指着我笑,说这是哪家贵女啊,亲自来捉婿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想男人?”她陷入回忆,分明是令人作呕的事,但她脸上笑意却真切了几分,“我好生气,觉得这人简直是在羞辱我,不过凡人而已,安敢如此放肆?”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旁边就有个小女孩儿……年纪不大,恐怕只有五六岁?身后跟着仆从。说老实话,哪怕我生长在修真界,见了好多位高权重之人,可没哪一个像她那样,通身的富贵、满眼的野心,一点儿都不知遮掩。”
“……然后呢?”秦不厌看着明姝念,只觉得她陌生,但这桩恩怨,今日必须拉扯分明,因此虽不耐烦明姝念离题,还是询问,“这和我们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呵……关系大了!”
明姝念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敬慕和复杂,却看也不看秦不厌。
……
只有十二岁的明姝念,出自荷城明家旁支,虽关系很远,但却仍是天之骄女,不容冒犯。
那顶多六岁、一望便知不凡的小女郎,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比她高上许多的明姝念护在身后,一边轻蔑地瞥一眼那不怀好意的男子,道:“我观阁下也不像是上了榜的模样,怎么,自己想找个榜上有名的男人当夫婿,就也这般揣测旁人啊?”
这话好生刻薄,以至于喧闹的人潮都静了许多。
明姝念却毫不客气地大笑,笑过后又有些担忧,因为这人一脸喜色,明显是好名次,小女郎恐怕要被他挤兑。
果然,男人脸色沉沉,倨傲地看着她俩,嗤笑:“在下不才,此次会试,不过榜上第三。”
人群先是更静,而后爆发出一阵喧哗,都热切地看着那男子,也有人不屑、不怀好意地看着小女郎,言语多有恶劣:“小孩儿不懂事,又是女子,怕是哪家商户女,连书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明姝念皱眉,刚想说话,小女郎就再度开口:“会试第三,就是你这样恃才傲物、轻佻油滑之辈?”
又看向刚才不屑发言的人,嗤笑:“你是看不起小童,还是看不起女子?本朝历来有神童试,六岁入翰林、八岁入六部的,不比你强一万倍?更遑论先帝在时,天后辅政,功勋卓着,虽天不假年,却是【文正】的美谥,历来得此谥者,无一不是明臣良相——你这人,是能六岁入翰林,还是死后得谥【文正】啊?”
哪怕是明姝念这般,对凡界完全不了解的人,都听了个明白,更别说其他人了。
到底都是读书人,见小女郎虽是幼童,但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不少人都心服口服。
最开始那轻佻恶劣的男人,更是面色难看,还想分辩几句,就被小女郎身边的仆从捂着嘴拖走了。
这一举动叫人不寒而栗——会试第三,入殿试之后名次也绝不会差,是实实在在的“天子门生”,这小女郎聪慧,却还敢这么做,只能说明……
其余人领会到其中深意,顿时不敢再言,溢美之词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小女郎身上砸。
明姝念看不出背后的意义,但很是敬佩她,当即邀请她一道喝茶。
小女郎答应下来,同她在茶楼二楼靠窗处坐下,脸上才有了笑意,看着明姝念,道:“我从前没见过你,想来你不是本地人?”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两人相差六岁,却都心性成熟,分外投缘,什么都聊,只是各自隐瞒下身份。
明姝念就问:“方才你说【榜下捉婿】的,不管是捉、还是被捉,根本不是什么美谈,为什么呀?”
小女郎就笑起来:“因为这本质上,是利益相关、资源相关的政治交易,是朝中势力成熟的人,和新生代力量的交易。但是你想啊,朝中真正厉害的人物,自有一套姻亲关系不说,哪怕真有打算,也绝不会自降身份去捉婿;在那儿等着被捉婿的,要么名次不高,攀不上真正厉害的人物,要么性格油滑,想待价而沽。”
她这般一说,明姝念就懂了,甚至延伸了一些:“明白了,都是资源不多的人,位置不上不下。”
小女郎欣喜地点头,而后又悄悄说:“我先前还听闻一桩秘密——如今的丞相夫人,已过五十了,有权有势,夫妻和睦,儿女孝顺,但三十多年前,她只是一个商户女呢!”
方才聊天时,明姝念已对凡界的事情有了几分了解,顿时来了兴趣:“士农工商,商户女……当了丞相夫人?她怎么做到的?”
小女郎就神神秘秘道:“她年轻时就很有主意,特地在家乡那边儿的府城里买了住处,每到了乡试,就挑那种家中清贫、名次靠前、心性好、没有家室的考生,同他交换信物、私定终身。大概持续了三届乡试,共选中九人,其中四人没能进殿试,三人另娶但心怀愧疚,还有两人入京后意外交好,言谈间才知心爱的女子是同一人,幸亏她机敏化解,不然……”
听得明姝念叹为观止,追问:“剩下那个,就是如今的丞相了?”
小女郎就点头:“是啊!那另娶的三人,最开始愧疚极了,所以私底下帮扶了不少……”
顿了顿,又感慨道:“你看,她这才是厉害呢——锦上添花的,只能称之为交易;但雪中送炭的,才是美谈!”
明姝念心里一动,状若不经意地问:“但也不一定靠谱啊?你们不是总说,齐大非偶……”
小女郎注意到她话里的那个“你们”,心中有所思,但面上不显:“所以,她若只做到了那一步,是美谈;可她有本事将这雪中送炭、富贵不淫的情谊经营得井井有条,才是厉害。”
“知情人都道她广撒网、分散风险投资,还稳坐江山没有翻船,哪怕不做丞相夫人,也绝不会泯然众人啊……”
……
听完这件事的秦不厌:“……”
他声音有些艰涩地开口:“所以,我……”
明姝念看他一眼,爽快地承认了:“修真世家里,像宜城秦家这般的小世家,我投资了十个。”
秦不厌听她这么说,心中五味杂陈。
明姝念也不瞒他,索性都说了:“修真界和凡界不同,我也不是商户女,所以除了有三个早夭,剩下七个,如今都还有联系。”
秦不厌:“……”
明姝念浑然不觉他一脸恍惚的神色,继续插刀:“只不过,他们天赋、心性都不如你,只有你当真来了天衍宗;但他们品行却胜过你很多,恩情是恩情,爱慕是爱慕,他们不会混为一谈,也不会跟你一样举棋不定。”
……
若说沈幽的言辞,是狠戾扒皮、刀刀见血。
那明姝念的字句,便是字字诛心、永世难忘。
秦不厌麻木地看着喋喋不休抱怨“亏本”的明姝念,又看向对面明明听得津津有味、却假装不知道的江烟里……
而后沉默着,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