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帝萧明鼎驾崩,贵妃崔氏所出长子萧守正登基,改元泽元,登基当日,彻底取缔皇昭司和皇缉司,将皇缉司中的宦官交至吏部处理,并定下国策——
自此之后,宦官皆不得干政。若有特殊才能者,统一交由吏部考课,通过考课者,一律削去宦籍,行同朝官。只可行走外廷,不得随意出入宫禁。
萧守正当着百官之面,许诺将皇昭司皇缉司衙署旧址还归衡阳,拜景明月为上师,封忠国公。
女帝以来,绵延长达百年的巍巍宦权,在景明月手中轰然倒塌,但有趣的是,景明月的夫婿,却曾经是一名宦官。
新帝的旨意一下,吏部也马上开始对二司宦官的考核铨选。此次考课包括文试、武试、刑律三科,文武试皆与科举无异,由于皇昭司和皇缉司特殊性质,外加刑律一科。
每一场考试均公开透明,让那些怀疑柳定凭借与景明月的关系而身居高位之人无话可说。
文试和刑律先进行,武试放在最后,为了避嫌,景明月身为兵部尚书,却没有参加武试的判决,由兵部侍郎霍恒代为主持。
“柳兄弟,这次是真的要向你好好讨教一番了,我可不会心慈手软,也请君务必全力以赴。”
霍恒拔出腰间的长刀,早在辽东之时,他就见证过了柳定勇冠三军的本事,想要切磋一番,只是碍于陆寒渊宦官的身份,一直无缘与他来一场比试。这场武试的对决,霍恒也是期待良久。
“还请霍大人多多指教。”柳定抱着佩剑,对霍恒恭敬行礼后,才拔剑出鞘。
武试的比试场外,挤满了凑热闹的大臣,萧守正也前来观看。而萧守正的旁边还设了一方帷幕,帷幕后坐着崔太后和景明月。
为了避嫌避个彻底,景明月本是不想来的,却是崔三娘点名了一定要她在场。那日和崔三娘以血为盟后,崔三娘便诸事不管,安安静静地做起了她的圣母皇太后,前朝后宫等一应事务,均由顾贞作为母后皇太后操持。
景明月一时竟也没猜透崔三娘特意邀请她来看这场武试是为何,她到底还是来了,就想看看崔三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帷幕之外,剑舞风云,拳惊天地,沙石四起中有龙吟虎啸般的刀剑碰撞之声,激起一片火花四射,以及场下的满堂喝彩。萧守正眼睛都看直了,不断攥紧了身上的龙袍,抑制着自己奔到近场细看喝彩的冲动。
“景大人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反是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成竹在胸?”崔三娘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很轻,周围喧闹嘈杂,婢女都被遣散到了外面,帷幕中只有她们二人,没人能听清她们说了什么。
“太后娘娘说笑了,不管霍恒,还是柳定,还是微臣自己,我们这些人,都是踩在刀头舔血过日子的。微臣身为兵部尚书,如果不对每个人的能力都成竹在胸的话,我们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景明月用调笑的语气回复崔三娘,崔三娘将亲自剥好的荔枝端到景明月的跟前,景明月连忙跪伏辞拒:“多谢娘娘厚爱,只是微臣,不吃荔枝。”
“为何?”崔三娘不解地问道,“大人在介怀哀家方才说的话?”
“微臣不敢。”景明月摇头,目光落在水晶玻璃盘中晶莹剔透的荔枝上,“微臣不喜荔枝,是因为林氏极爱荔枝。”
景明月凄然一笑,透过重重帷幕,望向场外与霍恒激烈交手中的柳定:“我们家的人,都不喜欢荔枝,我父亲不喜欢,我不喜欢,柳定也不喜欢。再甜的荔枝,吃到我们嘴里,都是发苦的。”
崔三娘闻言微微一怔,她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当年林氏兄妹权势滔天的时候,岭南的荔枝不消数日,便可摆上长安的案头,朝堂内外攀附者无数。清官忠臣弹劾的奏折,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景明月将水晶玻璃盘推回了崔三娘的面前,“我恨极了这样的人,更不会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崔三娘听明白了景明月的意思。她不会允许百官为了攀附,她而予以柳定便利之门。靖宁帝在位时,景明月是和崔绍节联手肃清科举舞弊案的,她要乾坤朗朗,日月昭昭。
沉默的间隙,帷幕外传来惊呼喝彩之声,萧守正激动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打了,不打了!”霍恒喘着粗气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对柳定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风。”
柳定连忙对霍恒回礼道:“是在下唐突了。”
毫无意外,这场比试,柳定赢了,也就意味着他文试、武试、刑律三科全部通过。
“哀家邀大人来此,并不是为了暗讽大人倚仗权势徇私舞弊,大人的为人,哀家心中清楚。只是——”崔三娘的眸光暗沉了下去,望着盘中荔枝露出无尽的苦涩,“曾经予以林氏无上圣宠的是开泰帝,最后下令杀死林氏平息众怒的,也是开泰帝;哀家与陛下曾经海誓山盟,可到头来,却彼此怨怼至此……”
崔三娘喉头发涩,不敢再回忆和萧明鼎有关的任何事情。
“哀家只是想同大人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大人之情深,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哀家钦佩,只是大人切莫让自己陷了进去。毕竟以大人之身份地位,能够图谋的东西,实在太多。”
“我知娘娘善意,感怀在心。”景明月对崔三娘施礼,温和笑道,“只是我与他,与其他旁人,都不一样。”
景明月颔首向崔三娘致意告退,撩开帷幕,正好迎上柳定望向她的双眸。
他反手持剑立于武场中央,阳光打在他沾湿了汗水的发上,笑容中依旧是少年意气。一瞬之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眼里只有她。
只这一瞬,崔三娘便知,他们真的同世间其他的爱人,都不一样。
……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柳定被准允削去宦籍,由三品皇缉司督主调任至神机营,从最普通的士兵开始做起。同时被准允削去宦籍的还有于八隐、荆十文等四人。
其实同时通过考课的还有三人,但那三人和许多不愿参加考课的内宦一样,他们舍不掉宫中荣华。低等末吏的俸禄甚至不如高阶宦官。身既残缺,就算出宫有了自由,一样还是得受人白眼。不如留在宫中,一步步爬到显宦的位置上,就算不能涉政,也自有低等宫人奉承阿谀,有耐不住深宫寂寞的宫女愿结对食。
他们不愿从低等末吏做起,宁愿留在宫中。而这低等末吏的身份,却是柳定和景明月苦苦求来的。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柳定带着其余四人,向萧守正行跪拜大礼。
他们习惯了天家奴婢的身份,这是他们第一次能在天子面前自称微臣。
“从此之后,你们不再是内宫奴婢,而是我大坤官吏。望尔等铭记机会的来之不易,清白做人,清廉为官,为大坤福泽百姓。”
“臣等谨遵圣训!”
萧守正将他们的宦籍交于景明月发放,归还他们于自由。
景明月将宦籍先放还给其他人,最后才来到柳定的面前。
“三哥,我做到了。”景明月眼中跳跃着隐隐的泪,眸如秋水,装着万千繁星。
景明月将宦籍交到柳定的手里,柳定却没有接过。
“此物,当交由你来处置。”
柳定双眸如碧海,那瞳仁里映着青天月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景明月运起内力,五指一握,那张宦籍便在她的掌中化作粉末,上面的笔墨全部被销毁得一干二净。
“风为剑,雪为骨,一片冰心问苍穹。不负少年凌云志,敢问凌烟第一流。”
景明月与柳定二人相视而笑,笑意如明月流水,不带半分旖旎绮丽,让却不少人心中,均生出一份干净明澈的感动。
萧守正率先鼓起掌来:“好!好啊!希君生羽翼,化作北溟鱼!按照大坤新规,柳大人已非宫中内宦,便可以正常袭爵。景大人已是忠国公,爵位在忠义侯之上,便谈不上承爵。柳大人既是忠义侯的义子,又是景大人的夫婿,忠义侯的爵位,便由柳大人承袭可好?”
还是有些官员认为萧守正对景明月夫妇实在恩赏太过,刚想出言反驳,景明月已经先行驳斥:“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暂且不必了。微臣相信,微臣夫婿不必通过袭爵,能凭自己的能力,重新挣下一份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