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本座答应你。”陆撷英的手搭在霍恒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未来的霍尚书。”
孟长峥的请求回京只是加大的陆撷英的怀疑,霍恒的投诚让陆撷英更觉如虎添翼。陆撷英派人按照霍恒所说的方法,截获了衡阳的不少密令。
“景明月都病成这个样子了,那这戏不唱便太浪费了。”
陆撷英拔刀出鞘,天时地利人和,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机会让这刀溅上衡阳的血。
陆撷英虽然下定了决心,但终究还是存了心眼的,景明月就算生命垂危,身边也必有重重护卫,衡阳掌院不是那么好杀的,万一失手就麻烦了。这件事不能让皇昭司的人去办。
既然要做不妨一箭双雕。这样即使计划失败,与他皇昭司也毫无干系。
是时候让那枚暗棋抛头露面了。
回京途中的一处密林里,杀机四伏。但在衡阳人的眼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暗杀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些人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记性?我真服了他们了?”
尹燕泥同情地看着那些前仆后继送死的刺客,甩出手中的指尖刃,薄如蝉翼的利刃割开一个刺客的喉管,溅起数尺鲜血。
“对陆撷英来说,杀了我是他最合算的买卖。哪怕只有一分胜算都值得他铤而走险,如果有胜算过半,他便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度。”
景明月转动机关,嵌在山崖上的机关被齿轮连带着启动,利箭乱石地动山摇滚滚而下,将刺客埋没在一片伴随轰隆巨响而起的烟尘中。
“能活捉便活捉,但别为了活捉牺牲我们自己的人,一切以我们的人的性命为上。”
景明月微微眯起了眼,握紧了手中的暖炉。
吴七发被五花大绑到景明月面前,雁影卫狠狠地踢在他的膝窝,迫使吴七发对景明月下跪。
“吴七发。”高坐在主位上的景明月随意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鹤氅,“上书弹劾本官的也是你对吧?”
“是!”吴七发承认得爽快,即使被雁影卫踹到地上,仍旧倔强得仰起头,双眼狰狞通红,“你怎么还没死?”
景明月手中掏出一块帕子轻咳两声,吴七发瞥见那帕子上有一抹一闪而过的殷红,但随即景明月又将帕子重新收回袖中。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哪怕要下黄泉,也得先找几个人开路不是?”
景明月脸色苍白,每个字都咬得很慢,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唇畔还有似有若无的玩味笑意。
吴七发一听景明月要找人垫背,环顾四周不见柳定和于八隐身影时,瞬间慌了神:“我三哥呢!他是跟你一起南下的,如今他人呢?”
吴七发挣扎嘶吼得太过厉害,脖子上的青筋层层突起。
“好一个兄弟情深,可他知道你这么背叛他吗?”
景明月轻笑一声:“仿照柳定的笔迹,私用柳定的印信,以柳定的名义上奏弹劾我,想让柳定和我反目;明明是陆撷英想要我的命,你却以皇缉司代督主的身份,私调皇缉司的人马在半路截杀我。无论成败,背锅定罪的都是皇缉司和柳定,跟皇昭司没有半分关系。他这么信任你,让你做了皇缉司的代督主,你这么回报他,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他的死活呢。”
景明月高高在上的讥讽神情深深刺痛了吴七发,似乎她对一切早就了如指掌,这场兄弟阋墙的闹剧,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呸!”吴七发彻底被激怒了,朝景明月的方向吐了一口血沫。
“是柳定先背叛的我们!先背叛的皇昭司!五哥六哥因你而死,柳定却和你狼狈为奸!你助他青云直上成为一方督主,他助你对抗皇昭司,将刀口对准我们这些曾经的兄弟!我的兄弟是皇昭司的陆寒渊!不是皇缉司的柳督主!是他先背叛了我们所有人!”
吴七发声嘶力竭,状若癫狂,景明月从坐上起身,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直接泼到吴七发脸上。
冬日里的水冰冷刺骨,吴七发癫狂的气焰被浇灭的几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狼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景明月,似要从景明月的身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景明月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摇头叹道:“实话告诉你吧,在陛下登基前,你为陆撷英前往蜀郡之时,衡阳的人就已经把你里里外外查透了。那时我便知道你和翟五刚秦六强一样,虽与柳定兄弟相称,但真正效忠的只有陆撷英一人。不管陆撷英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都会义无反顾地为他去死。”
吴七发嗤笑一声:“你们这些高官自诩清流名士,背地里哪个做的不是男盗女娼的丑恶勾当!你在岭南目无君上结党营私,又凭什么指责我们掌监伤天害理?柳定不敢弹劾你便由我来弹劾!景明月,你也没多干净,凭什么瞧不起我们这些宦官!”
“人可以装傻,但不能真蠢!”尹燕泥甩出一个指尖刃,直直地插在吴七发下跪双膝前一指的距离。
“吴七发,要不我现在送你去岭南广州一带打听打听,什么代大皇子收拢民心,勾结夷人,意图不轨?我们大人代皇帝陛下广布圣恩,岭南南海无论是我大坤子民还是四夷商人,无不对圣天子歌功颂德,赞陛下与大人君明臣贤。那些罪名是我们自己放出去的饵,你蠢得上钩就算了,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和陆撷英一样脏!”
“本官从未轻视过宦官。人生在世诸多无奈,很多时候人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份,但能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
景明月缓缓蹲下身,但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重山锦制成的君子衣在她身上依旧没有半分褶皱,鲜亮而端庄。
景明月直视着吴七发的眼睛:“柳定和陆撷英不一样,陆撷英想做将群臣万民踩在脚下的权宦,想做操纵君上呼风唤雨的九千岁。而柳定走的是一条君子之道,即使身为宦官,仍不忘安邦定国,兼济天下,所以我景明月敬重他,懂吗?”
“呵……”吴七发突然笑起来,血从他的唇角滴落,“柳定一向如此,宦官之身,却妄想走君子之道。可是这可能吗?这根本不可能!在你们这些清流名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宦官就是卑污不堪的,就活该伏在你们的脚下卑躬屈膝逆来顺受,我们不争权夺势便命如草芥!是他柳定太天真太可笑!”
吴七发又吐出了一口血沫,弄脏了景明月不染纤尘的雪白鹤氅:“无妨,你且先杀了我,把我的眼珠子挂在长安的城楼上!如果掌监赢了,我也要看你们这些清流名士卑躬屈膝跪在我们这些宦官脚下的模样!如果你赢了,那我便看看柳定被兔死狗烹的下场!”
“我不杀你。”景明月淡淡地瞥了一眼鹤氅上的脏污,将鹤氅从身上解下。
“翟五刚和秦六强我必杀,是因为他们的罪名涉及东大营、科举舞弊等大案,他们被陆撷英推出来做替死鬼却不自辩,无论是原本罪名还是包庇之罪,都必死无疑。而你和荆十文——按照大坤律法,你们杀人未遂反被擒获,生死便由我定夺。我放过了荆十文,也放过你。”
景明月看向一直对她怒目而视的吴七发:“我要你好好活着,亲眼看柳定的君子之道如何践行,亲眼见证柳定虽遭宫刑,却依然能活得堂堂正正,受世人敬仰。也要你看清陆撷英的弄权妄想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
景明月将那件鹤氅披在了吴七发身上,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当然,你如果被皇昭司派人灭口了,或者自寻死路愿意学翟五刚秦六强做陆撷英的替死鬼,那就不关我事了。”
景明月的最后一句话,比她方才兜头泼下的冷水,还要让吴七发冰冷刺骨。
见吴七发沉默不语,景明月拍了拍吴七发的肩:“如果不想死了,就把牙缝里的毒药吐出来,万一不小心咬破就不好了。”
景明月回到主座上坐下的时候,一粒毒药药丸从吴七发的嘴里被吐出,景明月露出了然的笑,重新从尹燕泥的手中接过一件崭新的鹤氅披上。
吴七发突然觉得陆撷英在景明月手下连战连败也毫不冤枉,景明月当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突然就没有怨恨景明月的力气了,在任务与命令之外,他突然也想活着看看,柳定的那条路究竟能不能走通。
吴七发失手被俘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皇昭司。
吴七发会失手在陆撷英的意料之中,他本来也没抱太高的希望,如果真的能杀掉景明月才是意外之喜,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景明月之手挑拨柳定和景明月,皇帝和柳定之间的关系。
可是吴七发没有按约定在失手后服毒自尽,反而被景明月大张旗鼓地押送进京。景明月在四处广散消息,似乎就是为了逼皇昭司派人来杀吴七发灭口。
如果他们真的派人去灭吴七发的口,说不定就跳入景明月挖好的更大的陷阱;如果不杀吴七发,所有的谋划都会打水漂,等吴七发被押送进京面圣受审的时候,万一把他们供出来怎么办?
陆直俭急得心煎似火烧:“掌监,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灭吴七发的口?”
“急什么?”陆直俭着急上火,陆撷英却是不慌不忙,他没有回答陆直俭的问题,反而问道:“吴七发被俘,柳定什么反应?”
“我们的人靠近不了景明月的车队,吴七发被俘后,和皇缉司的暗桩也接不上头,柳定没有往京城送任何消息,陛下也没有对柳定和皇缉司下达任何指令。”
陆直俭道:“柳定在吴七发刺杀景明月这件事上仿佛隐身了一般,奴婢觉得实在太过蹊跷。”
陆全吉接着陆直俭的话补充道:“不只是这件事,从吴七发假以柳定之名弹劾景明月在岭南为非作歹开始,柳定就和隐身了一样。”
陆全吉的话点醒了陆撷英,不只是柳定,甚至是萧明鼎,都在这两件事上表现得太过沉默。
陆直俭听完陆全吉的话,神色越发难看了,抬手一拳重重击在墙面上:“吴七发的那些动作其实柳定和陛下全都知道,柳定和陛下配合着景明月给我们一起下套!”
“不,柳定应当不知道。”陆全吉蹙眉道:“柳定太重情义,他哪怕他知道吴七发会背叛他,他也不会以吴七发为饵,为景明月和陛下布局。他一定会制止吴七发做这些事。”
陆全吉将柳定离开京城后的所有事情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再结合萧明鼎对柳定和景明月的信重后,突然道:“奴婢有个大胆的猜测。”
“说!”
“陛下十分信赖景明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派柳定前往岭南监视景明月?起初奴婢以为,是陛下为了让柳定阻止景明月干涉处置世家之事。但现在奴婢觉得,监视景明月可能是陛下将柳定外派的幌子,陛下另有秘密要务委派柳定。这件隐秘要务或许让柳定根本不可能知道,或者插手吴七发和景明月的所作所为。”
陆全吉道:“所以陛下在听闻吴七发弹劾和刺杀景明月时,基本完全跳过了柳定。”
“秘密要务……”陆撷英斟酌着陆全吉说的话,不断地将刀拔出再插回,“最是阴险帝王心,陛下的心思实在看不透。”
“现在先不管陛下怎么想的,当务之急是得把吴七发给杀了。他既然没按约定事败自尽,那就是背叛了我们,此人不除,终是祸害!”
“直俭,你做事到底还是不够沉稳。”陆撷英将佩刀丢在一旁,“吴七发是本座准他活着的。去灭口的人还得派,但别让人真的死了。”
陆撷英这番话,听得陆直俭和陆全吉都是云遮雾绕的。听陆撷英的意思,是他让吴七发活着的,可吴七发的命怎么能留?
“景明月既和柳定联手,那柳定的人,只要不触及景明月的底线,景明月应是都会保他们一命。按照大坤律,吴七发刺杀未遂,处置他的权利便在景明月手上。当年景明月既然放过了荆十文,今时便也会放过吴七发。”
陆撷英冷哼一声:“景明月要保吴七发的性命,让他活着回京在陛下面前指认我们,那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陆撷英指尖微微挑起桌面上的一本奏报,稍一用力,整本奏报便在桌上翻了个面:“当庭翻供,那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