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燕泥依言照做,柳俱迟不敢相信景明月如此无动于衷。
“大人就算拦不住礼部翰林院官员徇私舞弊,但只要他们敢做这等枉法欺君之事,还请大人能为万民做主,让他们受到国法的严惩!”
柳俱迟下跪对景明月郑重叩拜:“大人联合都察院查抄东大营之事天下闻名,令在下无比敬佩。在下相信大人有这个能力能匡正纲纪!”
“你要明辨正罔不如直接去找都察院,来我这里是没有用的。”
柳俱迟咬紧下颌,似是有什么话堵在嘴边想说却不便说,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大人纵观天下事,既知我是河东柳氏出身,是柳文元之孙,就一定知道柳家当年犯了一件不值得被原谅的错事,若在下贸然相求都察院左都御史宋清,惟恐适得其反。”
景明月盯着柳俱迟的眸色逐渐加深:“什么错事?”
景明月想分出余光去看陆寒渊,但是她不敢,苏家和柳家的那些故事,她知道多少,陆寒渊便知道多少。
景明月不敢看陆寒渊,陆寒渊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景明月,柳俱迟在讲述苏柳两家故事之时,陆寒渊生怕错过景明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
“祖父没有坚守道义相助苏大人,反而落井下石与苏家断交是我们柳家做错了。姑母因此事难产而死,柳家对此事追悔莫及但恐于事无补。由在下说出恳请都察院彻查科举舞弊一案,恐难以让宋御史信服,故还请景大人相助。”
“你们柳家追悔莫及的是损失了一个女儿,还是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再也抬不起头?当今天子追封苏敬儒为忠义侯,你们柳家成了全天下的笑话!堂堂河东柳氏如今一落千丈,整个氏族品阶最高之人不过从六品!这才是你们追悔莫及的吧?”
当年柳家宣布与苏家断交,将苏敬儒的妻子,她的母亲柳意卿逐出家门的时候,柳俱迟还没有出生。景明月知道就算她对柳家有再多的怨气,都不应该撒到柳俱迟身上。
但有些事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只是以一个旁人的眼光作壁上观评判柳家无耻无义的时候,落在陆寒渊眼里是满腔血泪难以释怀。
满朝义士都在费尽心力地以求保下苏敬儒,柳文元作为苏敬儒的老丈人,吏部尚书内阁次辅,不仅没有施以援手,反而助纣为虐,将自己身怀六甲的女儿逐出家门,支持林氏兄妹严惩苏敬儒,导致柳意卿气急攻心难产而死,小九从小成了没有娘亲的孩子……
在大坤,尤其是封闭落后的燕郡,克死母亲的孩子,从小就被视为不祥之人。她不仅失去了母亲的爱护,还平白遭受了不少白眼鄙夷。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我是在姑母死后多年才出生的。云在意俱迟,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怀念姑母。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天下人看柳氏都是无情无义的宵小之辈。”
柳俱迟有愧有悔,却依旧坚毅明亮如暗室明珠:“景大人若能还天下士子一个公平应举的机会,俱迟当凭借自身努力登科及第。俱迟愿进都察院,从最微末的胥吏做起,直言国朝之弊,揭露宵小罪行,哪怕触犯龙颜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粉身碎骨也只求还世间清白,赎柳家罪孽!”
柳家是满身罪孽,万死莫赎的柳文元已经死了,活着的柳云卿当时也曾劝柳文元帮助苏敬儒和柳意卿,在柳文元要将柳意卿赶出家门时,柳云卿也曾苦苦哀求。
只是她这个舅舅是个软弱无能的纨绔,对妹妹妹夫有怜惜,但不敢和在柳家独断专行的家主柳文元对抗,身无长物也帮不了苏敬儒柳意卿半分。
柳家的忏悔她见过,在她六岁那年,柳云卿只身从长安到燕城声泪俱下。
斯人已逝,柳家再多的悔恨都没有用。她景明月从来不是什么大肚宽宏的人。
歹竹出好笋,柳云卿一辈子碌碌无为,凭着柳家祖上荫庇费力捐官,到如今也只是一个上林苑监的八品署丞。而柳俱迟十五岁就过了极为严苛的衡阳文试,去岁也是只差一点就能过了衡阳武试。
这个成绩放在全天下来看已是相当瞩目了。
“皇昭司的人就在这里,你说得如此言之凿凿,不怕给河东柳氏招祸吗?”
景明月抬起柳俱迟的下巴,将柳俱迟的脸转向陆寒渊的方向。
“陛下设立皇昭司纠察百官,皇昭司也当为百官所监。皇昭司要是清清白白,又何惧都察院?”
景明月点了点头,对陆寒渊道:“听明白了吗?这话可以转告你们陆掌监。”
陆寒渊只对景明月拱手行揖,没有应答景明月的话。
“好了,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柳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柳大人担心。”景明月用茶盏杯盖刮着杯沿,瓷器寸寸厮磨的声音,刺人耳膜。
“至于我要做什么,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柳姑娘来教我。”景明月瞥向陆寒渊,“你,代我送客。”
“遵命。”
陆寒渊送柳俱迟走后,孟长峥问景明月:“你觉得那个柳俱迟到底怎么样?”
景明月知道孟长峥的意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柳家纵使败落至此,那也背靠着庞大的河东柳氏,家族实力不容小觑。
衡阳方回朝堂,根基尚浅,现在的衡阳就是要抓紧一切可用之人。
景明月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给出她对柳俱迟的评价:“有点聪明,但还不够。”
陆寒渊将柳俱迟送到街道转角处。
“你要我说的话,我一字不落地和景大人全说了。那你答应我的事情是否能够信守承诺?”
“自然。”陆寒渊对柳俱迟道,“我可以和柳姑娘保证,令尊定会安然无恙。”
柳俱迟不屑地冷哼,她信不过皇昭司中人的为人,却也别无选择。
“陆大人记住了,今日你拿我父亲在上林苑监的错处,胁迫我向景大人说了那么一大通话,我允诺是因为此事并非伤天害理之事。我在景大人面前也是字字肺腑,倘若你敢设陷谋害景大人和柳氏,我柳俱迟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十几年前陆寒渊便见过柳云卿,后来入京进入皇昭司后也暗中观察柳家多次。这个柳俱迟的确算是现在柳家最有种的了。
“在下提前恭祝柳姑娘在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陆寒渊回到尚书府的时候,前厅众人已经散了,他回到自己的厢房,景明月已在房内等着他了。
景明月掌心下扣,转动着一个盒子:“送柳姑娘送的,是不是有点久了?”
“抱歉,耽误大人的事了。”
景明月将盒子推到陆寒渊的面前:“最好的伤药在这盒子里头,有本事就自己取出来。把药用完,伤应该就能好了。”
陆寒渊在养伤这些天,每日都在尚书府内废寝忘食地研究机关之术,没有踏出尚书府半步。
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让那些探病的人瞒过她的眼线,去柳府找到柳俱迟,用柳云卿的过失威胁柳俱迟来试探她,是她大意了。
陆寒渊接过盒子,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匣,盒盖和盒身却咬得严丝合缝。整个盒子几乎是一个无从下手的整体。素朴表面下,却是机关相牵,大有乾坤。
她抽了他一顿满城皆知的鞭子,又给了他最好的伤药。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用他向皇昭司示威的时候,陆撷英甚至为此大发雷霆,但他从未这样想。
示威这么蠢的事情,她不会做。
陆寒渊谢过景明月,却不着急把盒子打开。
“身上的伤能用伤药医治,心里的伤该如何疗愈?”
“你要是怨我欺你瞒你,不妨直言。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都受着。”
陆寒渊摇头:“不,我说的不是你我,而是苏柳两家。”
“柳小姐想替柳家赎罪,可惜苏家已经绝户。就算柳小姐将来能进都察院,成为一名刚廉御史,为万民请命,哪怕是立下扳倒皇昭司这样的不世之功,天下人也没有资格代替苏家原谅柳家。大人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景明月看着陆寒渊那双带着调侃揶揄意味的眼睛,仿佛街头巷尾所有津津乐道苏柳两家往事的路人一样。她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过分贪心。
她想把陆寒渊留在身边,却不想他在风雨来临前知道她的身份。数月过去,如果陆寒渊丝毫未曾察觉,她会难过失落。但正当陆寒渊发现端倪,开始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的时候,她又开始惶恐害怕。
她自负聪明,仍在害怕一着不慎,她会害死他。
“苏柳两家关你何事?你不妨先管好你自己。”景明月敲了敲机关盒的盒盖。
“这个机关盒是鲁班盒改造的,内嵌墨家铜盘,要打开取到里面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我过几天不在府内,你要是取不出来便问尹燕泥,不要逞强耽误了疗伤。”
景明月前一刻还在温声细语,下一瞬目光和整个人都在一寸寸冷下去:“不过萍水相逢,不必把自己都搭进去。吃了四十鞭子该长记性,这只是一个开始。”
背后已经结痂的伤口在发痒发疼,交错纵横的伤口在抓心挠肝。陆寒渊是个很有定力的人,这种程度的伤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伤口痒了疼了他从不会抓挠,防止伤口溃烂。
可此时此刻的他,非常想将那些结痂连皮带肉尽数剥落,好回忆那天鞭子粘血带肉抽在身上的感觉。
会痛,但比起皇昭司的七十二道刑罚实在太轻,那种痛感不会让人精神混沌失去知觉,反而大脑能在痛感爬满四肢百骸的时候愈发清晰,能想明白更多未解的事情。
她说的没错,这只是一个开始。山高水远,荆棘满道,他可以为她承受。
他没有回答景明月的后半句话,反是抓住了前半句:“你说过几天不在府里,你要去哪?”
“我准备随师兄北上,北境棘手,形势复杂,我长居南方对北境不是很了解,还是亲自过去看看比较稳妥。”
她说她长居南方,对北境并不了解……
陆寒渊仿佛听见燕郡的风卷着燕郡的雪席卷整座城池的声音。他们瑟缩地围在炉火前取暖,红泥火炉里咕嘟地沸腾着绿蚁新醅,柴火毕剥出烤栗子的香甜。
再回首,他们都在火中取栗,与虎谋皮。
“燕郡气候比长安更为干燥,尤其是燕郡西北之地,可让赵姑娘对备一些滋阴润燥的食材药物。”
她说她对北境不熟,他竟然真的在认真仔细地同她说在北境需要注意的事情,从身体保养、民俗风情,到山川物候,北境形势,他事无巨细,她即使了如指掌,也在万般用心地倾听,还要装一副懂一些却不完全懂的模样。
“多谢,我从前竟不知,你对北境如数家珍。”
“大人忘了,我从前是在伪宫待过的。”
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成康伪宫,在那里有着最惨无人道痛彻心扉的梦魇,对他们日夜纠缠。
家国的尊严都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卑微如蝼蚁的他们更是被叛军狞笑着踩在脚底,肆意凌辱。
就是在成康伪宫,他被迫净身,成为宦官。
陆寒渊率先打破这份死寂,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递给景明月:“此去路途遥远,这是现下京城时兴的话本,大人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用来解乏。”
那夜的大肚笑脸娃娃是歪打正着,此刻手中的话本必定是他的有意为之。
苏小九喜欢话本喜欢得爱不释手,就是遭了苏敬儒的打骂也死性不改。而景明月从来不看市井话本,书房的藏书汗牛充栋,却找不到一本话本的影子。
私约宋清谈话、安排柳俱迟和她的见面、再到如今的话本子……他步步试探,已经猜出了大半,他在步步进攻,她在严防死守,生怕下一瞬就会溃不成军。
景明月将那纸页轻薄却似有千钧之重的话本塞入袖中:“多谢,我不在京的日子里,也请你好自为之。”
景明月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补上一句:“好自珍重。”
“可惜。”陆寒渊叹道,“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回来,一起看今年的春天。”
景明月已将陆寒渊的房门拉开了一半,院内种的花木虽还大多光秃,但已隐隐显露新芽,再等上一些时候,就能看见春色满园。在桃飘李飞,满地落英中烹茗对弈,有明媚春丛,认取双栖蝶。
可惜这些都不属于他们。
景明月紧抠住陆寒渊的房门将其砰然带上,让一道房门将他们隔绝两端。
四十鞭子还不够他长记性,那这次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