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批文是说:“着地方征调埽工物料,勿伤百姓。若地方吃紧,可略加筹措……”
而户部拨款迟迟未到,知府衙门为了赶工期,便擅自改了章程,让百姓先交钱。
正好也收上夏麦了。
但正是因为赶上了麦收时节,家家户户还得抽人服徭役去黄河做工,还得交税粮。
所以就引起了民间的不满。
百姓们的怨气日甚一日……
千户送来了公文,又说:“王县令还是麻利些,李大人就快巡查过来了……”
说罢就带着人马离开了,又赶往下一个县。
一群百姓听得真切,这时也有了底气,纷纷嚷嚷着:
“县太爷,上头不让收钱粮了!”
“听见没?俺就说这税收得不地道!”
王县令的神色也微妙起来。
他望着千户远去的方向思索了一番,扬声道:
“肃静!”
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王县令咬着后槽牙,沉声说:
“钱粮可以不交,但物料必须上交!芦苇,柳条,秸秆……还有土石,有什么交什么!谁家敢藏私,按抗旨论处!”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不满的低声说:“俺家就指着这些秸秆喂牲口嘞……”
还有人低声迎合:“奏是的,芦苇秸秆都拿去堵河了,俺家冬天睡啥嘞?”
看到这群人缩着脖子但还脸上不服气的样子,王县令就感觉一肚子火。
王县令冷笑着诘问:“前年决口冲走的牲口还少?”
他猛地一指黄河:“等大水来了,你们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惦记牲口?”
群中一个精瘦汉子,梗着脖子道:
“可俺们交了料,官府能给个准话不?别到时候大水没来,料也白交……”
一旁的师爷轻声喊道:“大人……”
王县令与他对视一眼,静了片刻,厉声说:
“传本官令:县衙开仓放粮,每交十捆苇子,或是十车土石,可领一升粟米!”
这话一出,人群的骚动顿时小了几分。
王县令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本官知道你们难……”
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加固的堤坝:
“可那些埽工要是不结实,第一个淹的就是你们村!”
……
黄河大堤上。
几个赤膊的年轻后生蹲在柳树下乘凉,对来往运送物料的牛车嗤之以鼻。
“年年说大汛,年年征民夫,结果嘞?”一个满脸麻子的青年啐了一口,“前年决口淹了俺家三亩地,官府就给赔了五斗粟米!”
旁边瘸腿的老河工张老三闻言,用草鞋敲了敲堤岸:
“小兔崽子懂个屁!至元二十五年黄河决口,开封城头都能行船……”
“得了吧!”麻脸青年打断道,“俺爷说,他们那年月官府也是这么吓唬人的。结果堤坝修了水一样来,倒把家家户户的存粮都征光了,饿死不少人!”
正在记工的主簿听得真切,笔尖一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来。
不远处,几个妇人挎着篮子来送饭,也在交头接耳:
“听说下游兰考县那边闹起来啦,县太爷派差役收苇子,被人打了闷棍……”
“要俺说,这黄河爱决口就决口呗~”一个扎蓝头巾的妇人撇嘴道,“反正俺家住在岗子上,淹也淹不着俺家!”
正说着,忽听堤下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刚垒好的埽工墙突然塌了一角,混浊的河水打着旋儿往里灌。
“快!快堵上!”河堤总管厉声喝道。
柳树下几个年轻后生抱着胳膊笑:
“瞧瞧,官老爷们修的工程,还没见水就垮了!”
老河工则是叹了口气,大家祖祖辈辈在黄河边上生活,早已有些麻木了。
冷不防的,他们这边的监工,提着鞭子来了:“歇够了没?”
于是,没等监工过来抽,几个人赶紧作鸟兽散,去帮着做“埽工”。
这东西,就是用来临时堵河道缺口的。
说白了跟现代的沙袋作用差不多,但外观却截然不同。
黄河岸边,几十个赤膊的河工正围着个老师傅学埽工手艺。
把秸秆、芦苇等铺开,一束一束的扎到一起。
再把石子、沙土裹在里头,最后用麻绳捆紧。
一捆一捆的,就是埽工了。
安放的位置不同,埽工形状也略有不同。
大体来说,每一里河岸,要常备二百捆以上,汛情来时的压力才能小一些。
趁着监工转悠远了,几个年轻后生凑在一堆儿嚼舌根。
麻脸后生看着手中的柳条,脸上有些心疼之色。
“俺听说周王府在招工咧!”麻脸后生压低声音,眼睛滴溜溜转,“一天管一顿饭,还给二十文钱,专种柳条儿!”
瘦高个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种柳条?这玩意儿能挣几个钱?”
“你懂个球!”麻脸用胳膊肘捅他,“周王府收柳条,一捆二百根给五文钱!俺二舅上个月光卖柳条,就挣了半吊子钱!”
老河工张老三听到这话,抬手敲在麻脸头上:
“小兔崽子,堤上的柳树都让你们祸害光了,还想着去周王府?”
麻脸揉着脑袋嘟囔:“三爷,您老不知道……周王府给钱嘞,官府收柳条,啥都没有……”
“好你娘个腿!”张老三气得胡子直翘,“前儿个决口的地方,就是他们偷砍柳条闹的!”
瘦高个儿缩着脖子嘀咕:“那是它本来就要决,柳条又不值钱,周王愿意买就不错了……”
“放你娘的屁!”张老三瞪着他们,“官府收柳条是救命用的!周王府收柳条是干啥的嘞?等大水来了,看你们拿啥堵决口!”
正吵吵着,王县令自堤上巡查,轿子路过。
听到动静,他撩开轿帘问道:“吵嚷什么?”
张老三赶紧作揖:“回大老爷,这几个兔崽子,想去周王府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