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常秋落的话依然萦绕在无双耳边。
她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否认。
这希冀和使命太过沉重,她恐承担不起,也恐无力做到。
一旦答应,便意味着以后要走的路,是何其艰难,她需要时间考虑。
正值百花盛开的时节,花瓣在空中飘零,含香四溢。
众多弟子漫游在百花丛中,低头不知在寻着什么。
无双正纳闷之际,一道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无双仙子。”
云兮长老朝她的方向走来。
无双问道:“云兮长老,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云兮长老笑道:“这不是今年故逢山上收了不少好苗子嘛。这收徒的人和被收的人都诚惶诚恐。借着百花宴的好寓意,都想着给对方摘最鲜艳的一朵呢。”
无双好奇道:“可是这花的种类这么多,怎么确定哪一个是最鲜艳的呢?”
云兮长老道:“这也是太好确认了些。因为最鲜艳的花,名为朝凤花,鲜红如火,一年只生这么一朵,所以争着抢着要找呢。”
无双张口,刚要说些什么,便听见花丛中传来一阵喧闹。
“小兄弟,你怎么了?”
“快快快!离这儿远点,这儿不正常。”
“……”
无双循声赶去,穿过层层人群,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无名正背对着她,单膝跪于地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
面前是迅速攀岩的藤蔓,那藤蔓从四面八方而来,团团将一朵花包围起来。
在只剩有一丝空隙的最后一刹那,一只手竟不顾藤蔓阻拦,飞快袭去。
无双神色大惊,旋即便以更快的速度冲击而去。抬手打在了无名的手臂之上。
俄顷之间,那围绕的藤蔓却突然扭头,朝着无双的手背扎去。
无双条件反射的收回手,却已经躲避不及,白皙的手背一刺痛,顿时被毒素染紫,大块蔓延开来。
无名怔怔的回头望去,见到她时,心神彻底乱了。
“师尊……”
无双登时便一股火气冲了上来,可碍于周围人太多,被硬生生压下去半成。
饶是这样,她的语气已然不似平常,生硬到不行。
“你是不是傻啊你?不过是一朵花,怎么这般执拗。不知道那藤蔓是有毒的吗?!?”
无名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上面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只紧盯着她的手背,眼底红的吓人。
“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看着那么危险却还要往上冲……”
无双的话在无名耳边化成了一道道嗡鸣,他心中默念了无数遍‘不要僭越’,试图清心净神。
他目光紧紧锁在那伤口上。
从一个小小的点,一点点扩大,再扩大,最后化为汹涌的潮,将他一切的感知和理智吞没。
他毅然决然的抓起无双的手,温热的唇贴了上去。
无双没有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从没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无名这个人向来循规蹈矩,谁曾想,也会这般失了分寸。
即使皮肤被毒素麻痹,她也能感受到那唇的柔软与滚烫,还有温热的呼吸袭来。
毒素从手背一点点被吸吮而出,无名的嘴唇也被染的深了几分。
直到毒素清的差不多了,无名这才像是卸下了所有包袱,摇晃着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
“求师傅责罚。”
无双:“……”都这样了,她还怎么责罚了?
她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弟子,潜意识里竟生出一种想要潜逃的冲动。
她心中提醒自己好几遍是源于情况紧急,直到心脏平复的差不多了,才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
“你为什么要抢那朵花?”
无名诚实道:“因为我想让师尊拥有最好的。”
无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满含赤诚和热忱的少年,让她如何忍心苛责。
“那你为什么又停下来了?”
无名道:“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只要师尊的要求,徒儿一定会做到。”
无双静静望着他。
那少年就这么低头跪在地面上,腰杆挺的笔直,像一棵冬日里屹立不倒的青松,太过刚硬,也太过脆弱。
让她无计可施,也让她无可奈何。
无双拉起他的手臂,温声道:“走吧,回去再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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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这就是你说的……惩罚?”
无名看着一桌摆放着齐齐整整的坛子,不信的问。
无双眯起眼睛:“可不嘛。惩罚的方式有多种,我偏偏选你没见过的一种。”
无名道点点头:“怎么惩罚?请师尊明示。”
“唉。”无双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想:还真信了,这么较真可怎么办啊。
她开始胡诌起来:“这里面呢,有一坛是水。你需要抽到装水的那一坛,这样惩罚就结束了。但若是你没有抽到,就要喝了那一坛酒哦。”
无名禁不住往深处想,难道这坛子也暗藏什么玄机?
实则,这里面不但一点玄机都没有,还装了满满当当的酒,哪有水的痕迹。
无双今晚上的目的,就是要灌醉他,然后让他敞开心扉的做自己。
无名随意启开一坛,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无双已了然,抬抬手:“喝吧喝吧。”
无名眉毛也不皱的将一坛酒举起。
“诶诶诶。”无双挥手阻止,两指捏起精致小巧的杯盏,磕在了大坛子上,笑嘻嘻道:“我也陪一个。”
无名咕咚咕咚将一坛酒一饮而尽。
无双则滋溜一声,小酌了一口。
“继续选吧。”
“好。”
……
第一坛、第二坛、第三坛、第四坛……
空坛子已经摞成了堆,无双都已经陪饮了近一壶酒了,可望着无名,脸色白皙如常,硬是没有丁点醉意。
无名轻车熟路的开坛就要饮,却骤然发现少些什么,黑漆漆的瞳孔盯着无双,稍显无辜。
“师尊不陪我吗?”
无双噎了一下,已经不想喝了。
但是被这眼神盯着,着实让她是无法拒绝。
于是她二话不说,捞起酒壶便要往杯盏里倒。
只听流水哗啦啦的流了半天,她直觉应该倒满了,然后举起杯盏就往嘴里送。
“师尊,你这是打算喝空气陪我?”无名无奈摇头,“刚刚的酒,你根本就没有倒进去。”
“谁说,谁说没倒满?”无双拿着杯盏摇摇晃晃,面颊酡红,“我都喝光了。”
“那桌子上的水是什么?”无名轻轻一笑,语气温柔:“师尊酒深了。如今可以告诉徒儿,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了吗?”
人一喝多,便会一根直肠通大脑。
无双趴在桌面上,眼中含泪,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听到什么答什么:
“我……有些话想问你。”
无名看着她,不自觉被那漂亮眸子吸引。
“师尊有什么话,直接问便是,徒儿一定知而不言,言无不尽。”
“你为什么没喝多?”无双头微微偏着,用一直极其诧异的表情看他,呓语似的说:“不……不应该啊。”
无名竟也学会撒谎了:“徒儿喝多了,只是不明显罢了。”
“我就说嘛。”无双满意的颔首,调整了一个极为舒坦的姿势,指了指那堆空酒坛,道:“那你就没发现,这里没有水吗?”
“……”无名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如果说早就发现了,她明日想起来,会不会相当懊恼?
他抿抿唇,干巴巴道:“徒儿不曾发现。”
“哈哈哈哈。”
无双坏笑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语重心长道:“你呀,哪里都好,就是太醉心于剑术了。为什么啊?你可有什么志向?”
无名道:“徒儿的志向,唯选人界不受各界欺压,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各界平等,海晏河清。”
无双将下巴塞进坛子里,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看着他,里面满含星光。
是啊,天下平定,海晏河清。
师傅的志向如此,徒儿的志向亦是如此,只有她夹在中间,不伦不类,像什么话啊。
“我就知道,这故逢山的地界钟灵疏秀,能让你增长修为和眼界。可终究不是你一展长才之地。”
她心里郁结,将苦闷一股脑都倾泻了出来。
“我的师傅今天问我,愿不愿意承起我自己的使命。我没回答。但是我又觉得,应该答应的。”
她说的话没头没脑,无名听不懂,可却听得相当认真,也没有露出一丝不耐。
无双慢悠悠道:“我跟你说,我没来故逢山之前,就是一个小乞丐,拯救苍生这种大事,怎么能轮得到我啊。可不知怎的,就一步步走到了这儿。若只有我一个人的命,那便蒙着脑袋干,大不了就是死。可这芸芸苍生交给我,我却犹豫了。”
“我不是不敢承担,我是怕辜负。”
无名看着她,笃定道:“你可以的,师尊。”
“为什么?”
无名柔声道:“因为你叫无双,天下无双。如果不是他认定了你的独一无二,怎么给你取这个名字?这便证明,这使命,除了你,谁都承不起。”
过往多年的场景在脑海中如走马灯闪过,无双眼眶红了。
唯记得在山顶上,师傅用满含希望的目光看向她,仿佛余生的牵挂都寄托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师傅予她名与姓,予她爱与生,她若是连试都不肯一试,才是真正辜负了这个人吧。
无双释然了笑了:“徒儿,谢谢你。”
“无妨,能为师尊排忧,乃徒儿之幸。”无名睫毛轻颤了一下,犹豫道:“师尊以后有什么话要说,需要徒儿做什么,直说便是。”
无双缓缓皱眉,语气带着些委屈。
“我怕我说了,你觉得我太幼稚了。”
无名显然没想过是这等答复,呆滞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
不由想:难道师尊这样,便叫做成熟了吗?
……
那一夜二人聊了很多,但无双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在视线中,对面那人的嘴角微微扬着,有着极好看的弧度。
彼时,她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这一次,是当真捕捉到这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