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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丁堡评论》迄今刊载的一切富有争议性的文章里,数这篇争议最大。时至1月底,全国上下无论男女,只要受过教育,就没有一位还未读过它且未对它有想法的。这篇文章虽未署名,作者是谁大家心里却都清楚——阿什福德。哦,一开始当然有人还会犹豫,指出阿什福德在文中跟索恩一样挨了批,甚至被批得更狠。可这些人的朋友都说他们傻。埃文·阿什福德在人们眼中不正是那种变化无常、自相矛盾、真会发文章骂自己的人吗?这篇文章的作者不也宣称自己是位魔法师吗?那他还可能是谁?谁说话还能有这么大权威?

索恩先生初到伦敦之时,他对事情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听来十分离奇。可从那以后,人们逐渐习惯了他的言论。当他说魔法如同世界几大洋一般会服英格兰人的管,人们只当他是时代精神的写照。魔法也需规划界限,若碰上当代绅士淑女难以领会的内容——如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三百年的统治,如我族与仙灵之间那奇异、坎坷的交往史——就手删掉即可。如今,阿什福德让人们改变了对这种索恩式魔法观的看法。突然间,英格兰魔法的狂放恣肆——英格兰人人小时候都有耳闻——似乎都成了真;时至今日,在被人遗忘的古道上,在天幕背后,在雨帘对面,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也许仍率领着一众人与仙灵,策马而行。

大多数人都以为两位魔法师一定已经解除了合作关系。伦敦城里有传闻说阿什福德去了汉诺威广场,却被诺宅的仆人挡在门外。另有一种传闻与之相反,意思是说阿什福德没有去汉诺威广场,而索恩先生没日没夜地坐在 书房里等着他的徒弟,每隔五分钟就央仆人往窗外看,看阿什福德有没有来。

2月初的一个礼拜天晚上,阿什福德终于登了索恩先生的门。这点属实,因为有两位正往汉诺威广场圣乔治教堂走的先生看见他站在诺宅大门口,随后大门开了,阿什福德和仆人说了几句,立刻被请进门去,就仿佛做主人的已经等了很久。这两位先生继续赶路,一进教堂立马把所见所闻讲给邻座的朋友们听。五分钟后,堂内进来一位体型瘦削、圣人模样的年轻人。他佯装做祷告,悄声说他刚跟索先生邻居家的一个人谈过,这人从二楼窗口探出身去,似乎听见阿什福德先生对他师父大骂个没完没了。两分钟后,整个教堂都在传,说两位魔法师彼此威胁,要将对方逐出魔法界。礼拜开始了,在座会众有好几位都憧憬地盯着窗户看,仿佛在怨教会的房子为何都把透光口建得那么高。在管风琴的伴奏下,赞美诗唱起来了,有人就说听见滚滚雷声压过了音乐——明显是魔法干扰。可别人说他们这纯属臆造。

两位魔法师本人若是听说了这一切,准吓得够呛。他二人这会儿正站在索先生的书房里,相对无言,眼神里赔着小心。阿什福德已有几日没见过他师父了,这厢见了,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他一脸病容,身量也缩了水,看上去老了十岁。

“咱们要不先坐下,先生?”阿什福德说着便往椅子那边走。他人这么突然一动,索先生打了个激灵,好像以为阿什福德要过来打他。不过下一秒钟他便恢复了正常,至少肯坐下了。

阿什福德也不比索先生更自在多少。之前的几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究竟该不该发那篇 书评,而一次又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认为正确的态度应当是堂堂正正以道德占上风,再略表一丝歉意作为软化剂。可如今真坐回到索先生的书房里,他觉得很难直面他师父的目光。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一系列不相干的物件上——马丁·佩尔博士的一尊小瓷像、房门把手、自己的大拇指盖、索先生左脚穿的鞋。

而索先生的双眼一刻都不曾从他脸上离开。

沉默片刻,他二人同时发了话。

“您一向对我那么好……”阿什福德道。

“你以为我生气了……”索先生道。

两人都住了口。随后阿什福德示意,请索先生说下去。

“你以为我生气了,”索先生道,“可我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可我知道。你以为你穷尽心思写了那么一篇东西,英格兰是个人就都懂你的意思。他们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而我——你还没落笔——你的意思我就都懂了。”他顿了顿,脸上拼命活动,就好像在纠结是否将内心深处的话说出口,“你写的那篇东西,是写给我看的。只给我一个人看的。”

一听这怪话,阿什福德张口要反对,可想了一想发现其实也没错。他没了声音。

索先生继续说下去:“你真以为我从来都没有同感吗……没有你体会到的那种向往?我们所施的一切法术,都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魔法的传承。当然是他的,不然还能是谁的?我告诉你,我也年轻过,那时候我为了找到他、一头拜倒在他脚下,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肯忍受。我还试着把他召唤来——哈,真是年轻,真是糊涂透顶——把君王当个下人似的招来讲话。此举没成功,我看倒不失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后我又试着用古法推选咒去寻他,结果咒语压根儿都没起效。年轻时我把一切法力都浪费在他身上。整整十年,我都没心思理会别的事情。”

“先生,您从来都没提过这些。”

索先生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想让你再走我的老路。”他双手一抬,表示无可奈何。

“可听您的意思,索先生,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您还年轻,也没什么经验。现在的您作为魔法师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不客气地讲,我自己作为您的助手,能力也不一般。或许咱们可以再试试看?”

“那么强大的魔法师,假如他不打算让你找到,你是根本找不到他的。”索先生不为所动,“怎么试都没用。英格兰命运如何,人家会关心吗?我告诉你,不会的。他早就把咱们抛弃了。”

“抛弃?”阿什福德皱起眉头,“这词够重的,不过我猜谁若是年复一年地受挫折,自然会这么以为。可是,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按说已经离开英格兰之后,还有人见过他,这样的事迹并不少,像纽卡斯尔手套匠人的孩子、约克郡的农夫,还有那巴斯克水手……”

索先生气得嘤然作声:“都是道听途说,都是迷信!就算所言属实——这我当然决不允许——他们又怎能确定所见之人一定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呢,这点我始终想不通。他的肖像根本不存在。你提到的两个人——手套匠的孩子和巴斯克水手——实际上都没有认出乌斯克格拉斯。他们只看见个黑衣人,然后别人告诉他们那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说实话,他究竟回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被什么人看见了,这些都无关紧要。到现在都无可争议的事实是,当他抛弃王位、扬鞭而去的时候,把大部分英格兰魔法也一起带走了。从那天起,英格兰魔法就开始走下坡路。单凭这一点不就足以使我们与之为敌吗?沃特希普的那本《瑶林凋残》,我想你是熟悉的吧?”

“不熟悉,我没听说过这本 书。”阿什福德狠狠给了索先生一眼,意思是说没读过这本书的原因并不新鲜,“不过,先生,我多希望您早点儿把这些告诉我啊。”

“好多想法瞒着你不讲,兴许是我的不对。”索先生将手指绞在一起,“现在看来,确实是我的不对。只是我很久以前就认定:为了大不列颠的利益,我在这些事情上最好三缄其口;这是旧习难改啊。可是埃文先生,咱们眼下的任务——既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一定都看出来了吧?魔法的复兴,不能由着那位国王的兴致,他早已不再关心英格兰的前途命运了。咱们必须破除英格兰魔法师对他的迷信,必须让他们忘了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当年抛弃咱们有多绝情,咱们就把他忘得有多彻底。”

阿什福德皱起眉,摇摇头:“不行。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是英格兰魔法的重中之重,忘了他,就是自取灭亡。也许最后我被证明是错的。这太有可能了。可这件事对英格兰魔法来说至关重要,我自己必须先要搞懂它。请您不要觉得我是忘恩负义,先生,但我认为咱们的合作关系可以到此为止了。在我看来,咱们之间差异太大……”

“哦!”索先生叫起来,“我知道咱俩性情差异大……”他打了个免谈的手势,“可这有什么关系?咱俩都是魔法师。我天生如此,至死不渝,你亦如是。无论你我,关心的无非都是这些。你今天离开我这里,自立门户,到时候你有话跟谁探讨——像咱们现在似的?一个人都没有。到时候你就是光杆司令。”他几乎是带着乞求的语气悄声说道,“别这样做。”

阿什福德呆呆地望着他师父,一脸不解。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看了阿什福德写的 书评,索先生非但没有火冒三丈,反而一下子又掏心窝子又低眉顺眼。若在此刻重回索先生门下,阿什福德觉得合情合理。而他之后所说的话,一方面出于傲气,一方面是他知道再过一两个钟头自己一定反悔。他说:“对不起,索先生,自打从伊比利亚半岛回来,我感觉再继续做您的徒弟已经不合适了。我觉得我一直是在做戏。写什么东西都交给您过目,好让您看怎么合适就随便怎么改——这我再也做不到了。这是在逼我作违心之论。”

“所有,所有的事情,咱们都公之于众。”索先生叹了口气。他身子往前凑了凑,话里添了些劲头:“让我给你做指导。向我保证,在打定主意之前,什么都不发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相信我,到最后你就知道自己说了该说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为了将来的欣慰,等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都是值得的。沉默与无为不合你的脾气——这我知道。我保证会尽己所能做出补偿。你是不会吃亏的。假如过去你因任何事嫌我负了你,我以后再不会这样。我会让每个人都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咱们不再是师徒关系。咱们以后是平起平坐的合作关系!这一向我从你那里学到的,还不跟你从我这里学去的一样多嘛!将来工作上的肥差都归你!书……”他微微咽了口唾沫,“那些我本该借你却一直没让你看见的书,你都读了吧!咱们回约克郡,咱俩一起——假如你愿意,今晚咱们就动身!——我把藏书室的钥匙给你,你想读什么就读。我……”索先生用手抚了抚眉毛,仿佛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我不会让你收回那篇 书评的。让它长期有效。让它长期有效。等到时候,你、我,咱们一起把你在里面提出的问题统统解决掉。”

长时间的沉默。索先生热切地看着另一位魔法师的脸。他答应让阿什福德去何妨寺的藏书室看看,献这个殷勤并不是没有效果。有那么一会儿,阿什福德与他师父分道扬镳的决心明显动摇了,不过他最后还是说:“我很荣幸,先生。您并不是轻易让步的人,这我知道。可我想我必须走自己的路了。我想咱们是非分不可了。”

索先生合上了双眼。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卢卡斯和另一位男仆端着茶盘进了屋。

“来吧,先生。”阿什福德道。

他碰碰他师父的胳膊,让他清醒了些许。英格兰仅存的两名魔法师最后一次共进了茶点。

阿什福德八点半的时候离开了汉诺威广场。在诺宅一楼窗户边延宕的几个人看见他走了。而那些鄙视这种行为不肯自己来围观的人,已将自家女仆、男仆安插到广场各处。拉塞尔斯做没做这种安排,我们不知道。不过阿什福德刚拐进牛津大街十分钟,拉先生便敲响了索先生的门。

索先生还待在书房里,还坐在阿什福德走的时候他坐的那把椅子上。他双眼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地毯。

“他已经走了?”拉塞尔斯问。

索先生没回答。

拉塞尔斯坐下了:“咱们开的条件,他听了什么态度?”

还是没答话。

“索先生,您把咱们说好的都告诉他了吧?您有没有告诉他,假如他不公开收回那篇文章,咱们只好公布咱们手上关于他在西班牙使用黑魔法的信息?您有没有告诉他,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他为徒了?”

“没有,”索先生道,“这些我都没说。”

“可是……”

索先生深深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走了。”

拉塞尔斯沉默片刻,看着眼前这位魔法师,面有愠色。索先生仍深陷沉思,根本没注意到。

最后,拉塞尔斯耸耸肩膀。“您一开始就说对了,先生,”他说,“英格兰只能有一位魔法师。”

“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说,什么东西只要有两个,就让人特别不舒服。一个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六个人相处得也不错。可只要是两个人,就一定会去争个高低胜负。两个人在一起,就老得互相盯着。全天下人的目光就落在两个人身上,不知跟从谁才好。您叹气了,索先生。您知道我说得没错。从此以后,不管做什么安排,咱们必须把阿什福德考虑进去——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怎么对抗他。您常告诉我说他是位杰出的魔法师。他为您服务的时候,他优秀,对咱们有很大好处。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才能早晚是要拿来对抗您的。咱们现在就开始防着他都不早。我说这话一点儿不夸张。他在魔法方面天赋极佳,可手上资料却少得可怜,到最后他一定会以为只要是魔法师就可以为所欲为——管他入室抢劫、偷盗还是诈骗。”拉塞尔斯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现在已经沦落到偷您东西这个程度了,可一旦哪天他有迫切需要,由于缺乏管教,他会觉得不守信用、侵犯他人财产都是正当手段。”他顿了一顿,“您在何妨寺有防贼的措施吧?藏匿咒之类的?”

“藏匿咒根本防不住阿什福德!”索先生气愤地表示,“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直接把他领到我最珍贵的 书籍那里!不行,不行,你说得没错,”他叹了口气,“目前要做的不止这些。我得好好想想。”

阿什福德走后两个钟头,索恩先生和拉塞尔斯坐索先生的马车一起离开了汉诺威广场。他们带了三个仆人做陪同,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即将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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