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曾听闻
人死前
会见到最想见的人
可上穷碧落
下黄泉
为何两处茫茫
皆不见
大齐庆历七年冬,翰林院学士徐巍奉圣喻出任凌州太守。
徐巍与夫人秦桑榆带着年幼的女儿徐青,历时半月,终于到达凌州地界,与两年前便到此地任长史的好友陈岐相见。
徐巍与他自幼相识,同窗多年,交情匪浅。
陈岐自小体弱,凌州地处北境,寒冷的气候更是让他比以往消瘦了不少。
二人许久未见,安顿好之后便彻夜长谈,徐巍才得知陈岐发妻萧良玉已于去岁冬日身故,只留下年仅七岁的幼子陈衍与他相依为命,陈岐也未再娶,徐巍问他,他也只道身体不好,不想耽误旁人。
寒冬冷夜,二人烛下温酒对饮,说起过往,唏嘘不已。
徐巍叹道:“圣上突然就降下这般旨意,我也只能奉旨行事,晚晴尚还年幼,桑榆又从未到过这般苦寒之地,这一路行来,我亦心怀忧虑。”
晚晴便是徐巍幼女徐青的小字,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是出嫁前才取字,徐巍夫妇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视若珍宝,一满周岁便为她取了小字,平日里也都这般叫着。
陈岐安慰道:“此地虽冷,不过好在太守府与官衙都不缺炭火裘被,且让弟妹与晚晴少出门罢,等到开春便好了。”
徐巍给陈岐倒上酒:“道辅,你不愿续弦便罢了,可阿衍还小,你平日事多,他独自在府里,下人再如何尽心,终归是不如亲人照顾。”
陈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隐隐可见泪光:“我怎会不知,可玉娘刚去了不到一载,我实在是……”
徐巍长叹一声,伸手轻拍了两下好友的肩膀,想说些什么,陈岐却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慎为,你我兄弟多年,情义深重,我如今日渐不济,若他日……阿衍便托付于你,我也不求你能视他如子,只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予他一些庇护,让他平安长大便好。”
徐巍一惊:“道辅,你此言何意?你究竟是何病痛?上京城有我相熟的名医,我明日便修书将人请来为你诊治,你要好好顾念自己,就当是为了孩子,万不可再有这不吉利的想法。”
陈岐松开徐巍,摇摇头:“别费这个心思了,劳烦人家跑这一趟做什么,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当年我父亲与祖父,也是壮年身故,未得白头,我的寿数,又怎会长久。”
他将二人酒杯斟满,端起来郑重道:“慎为,我如今唯一所念,便是阿衍,你可愿应我所求?”
陈岐的父亲与祖父的事徐巍怎会不知,他无法,只得举杯:“我自是应你,你的孩子,我定会视若亲子,可道辅,你万不能灰心,对阿衍来说,旁人再好,也不是亲父啊。”
陈岐不再多言,只是默默饮着酒,叹息不已。
今夜这场谈话,徐巍在此后许多年想起,依然会深感悲凉。
更像是某种谶言,在熬过寒冬风雪后,于第二年的春日,应证了这场生离死别。
彼时的晚晴尚还年幼,刚满五岁的她不知离别的意义,只是见爹爹听闻小厮通报后步履匆忙的出门,一夜未归。
直到第二日晚间,才带着一身疲惫回了府。
晚晴被阿娘牵着迎上去,才发现爹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徐巍将身后瘦小的孩童带到妻女眼前,面色凄然,声音染上了一丝早春的清寒:“桑榆,道辅临终前将阿衍托付于我,今后,他便是你我的孩子了。”
秦桑榆眼眶渐红,悲从心起,她怜爱的望着那身着麻衣的孩子,对徐巍问道:“夫君,玉娘早去,陈府丧仪如何周全?可要妾身前去?”
徐巍摇摇头,眉目如覆霜雪:“罢了,我已安排府衙的人照应,白日里已将道辅的棺椁下葬,应是无碍。”
他看着陈衍,叹道:“道辅留下的房屋田地,我也着人折换了银子,尽数都给阿衍留着。”
秦桑榆捻着帕子,擦去泪水,收拾了心绪,赶忙招呼身后的一名老妇人:“周嬷嬷,带衍哥儿回房梳洗一下,用些饭菜,我与老爷稍后再过去。”
周嬷嬷是秦桑榆的乳母,自幼服侍,忠心可靠,方才听了徐巍夫妇的对话,也心知这位公子以后便是自家小主子了。
她道了声是,便上前行了个礼:“大公子,请随我来。”
陈衍十分懂事,周嬷嬷行礼时他守着分寸避过了半个身子,这位是主母跟前的,又颇为年长,还是要敬着些的。
他对着徐巍与秦桑榆行礼:“伯父,伯母,孩儿先告退。”
秦桑榆见他如此懂事,心中愈发不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如三春暖阳:“好孩子,去吧,伯母一会去看你。”
陈衍尚还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小小的孩童只觉身处长夜,迷茫不见路,他忍着情绪,向秦桑榆再次弯腰行礼,却于抬眸时,无意撞入浩渺星河。
陈衍一怔,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的中秋,父亲赏月时曾与母亲说,漫天星辰,不及明月一轮,父亲那温柔的眉眼满含笑意,眸中只有母亲一人,那时的他并不懂其中之意,只是望着星空,想着还是星辰好看一些。
彼时的他从未想过,原来满天星辰,竟能浮于一人眼眸。
那是个比他还年幼的小姑娘,粉雕玉琢,漂亮的似画上的仙童一般。
秦桑榆见两个孩子都好奇地看着对方,便将躲在她身后探出脑袋的晚晴让出来,推着她道:“晚晴,以后衍哥儿便是你兄长了,知道吗?”
徐青懵懂点头,尚还不知其意,只知阿娘的话要听。
秦桑榆又俯下身,对陈衍道:“衍哥儿,这便是你妹妹晚晴,这丫头闹腾的很,往后啊,你便帮着伯母管管她。”
她语气故作轻松,想着能让陈衍缓和一些,眼前的孩童倒也未曾辜负,认真道:“伯母放心,阿衍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他如此懂事知礼节,徐巍与秦桑榆怎能不喜欢,看着乖乖跟周嬷嬷往后院去的小小身影,徐巍叹了口气:“唉,阿衍不似晚晴,已然是懂事的年纪,也不知要多久,他才能从双亲亡故的伤情中恢复。”
秦桑榆上前挽着他,温和道:“夫君莫要忧心,妾身会好好待阿衍,视他如亲子,以后的日子,定会好的。”
徐巍拍了拍她的手:“辛苦你了,明日我便修书,知会上京宗族,让他们将阿衍的名字记上族谱,咱们暂时是回不去了,只是也不好等三年后再过继,你安排一下,挑个日子,便在此地办了吧。”
秦桑榆点头:“妾身知道了,夫君,你连日劳累,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阿衍那边,妾身一会儿去安排,夫君放心。”
徐青拽了拽父亲的衣袍,也学阿娘的话:“晚晴也会好好照顾兄长,父亲放心,会好哒~”
小小孩儿学着大人的腔调,软糯又可爱,徐巍与秦桑榆只觉心头阴霾散去,很是欣慰。
是啊,再多的伤痛皆已为过往,以后,定会好的。
大齐庆历八年春末,凌州太守府摆宴,收已故长史陈岐之子陈衍为养子,更名徐衍,取字承砚,长幼有序,府中上下皆称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