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荣夏萱回到家就把76号归还的行李通通翻出来,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皮箱明显是被划开,又重新缝合,他们还找了个裁缝?真是够细心的,所有书本都有被显影液涂抹的痕迹,书脊也划开检查过,还有衣服,衣领荷包都拆开过,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他们都没放过,检查这么仔细,难道那个中村秀夫把图纸贴身带着了?”
“也不对,李科长分析了,南田把我放到明镜身边就是为了试探,我有什么值得试探,如果说她对军统刺杀事件有什么疑虑,重大疑点也是在中村秀夫身上,要是她找到了恩尼格码机图纸,就更没必要试探我,直接灭口才符合南田的做派。”
她左思右想,对着那堆物品发呆,越看越没头绪,如果说这些东西里有哪一件特别吸引她,就是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蓝色长裙。
天蓝的底色,绘制着绚烂多彩的图案,星辰、花朵、彩虹、河流杂糅在一起,线条复杂又精美,但是这么多元素融合起来,使得明明很文青的裙子,处处透着暴发户的气质。
极其的没有品味。
在她的印象里,“荣夏萱”可不是一个没品味的人,从欧洲千里迢迢带这么一条奇怪的裙子回来,很难不让人起疑。
站在南田的角度,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这条裙子,并且仔细检查一番。
然后呢?一无所获,因为她没有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显影药水也派不上用场。
第一件被怀疑的物品,自然是第一件被排除嫌疑的东西,因此这条裙子没有被可恶的特务彻底破坏,完整保留下来交还给她。
“如果她在图案里藏了信息,南田不可能看不出来呀。”荣夏萱把裙子挂在了衣柜上,用挂钩把四个角撑开,这样就能看到完整的图案,她一直研究到了凌晨,直到上下眼皮打架。
早知道她就把裙子送给李科长,研究密码还得依靠专业人士,但她又很快否决了自己的偷懒行为,干嘛呢,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麻烦人家,上辈子都把恩尼格码机拆开来研究过,每个零件的尺寸都能画出来,没道理李科长能研究出来,她就看不懂啊。
想着想着,她的思维开始涣散,脑海里那台完整的恩尼格码机慢慢分解开来,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零件,但是再想还原,得花点时间了,就像被打乱的积木一样,得记住拼接的规律。
规律,线条,编号……
她猛然坐起来,打开台灯,用微弱的光源盯着裙子腰部的位置,那里有有一串小小的向日葵。
“16颗向日葵,往右上角倾斜,如果反方向还原,再测算一下腰围的长度……”
荣夏萱披头散发穿着白色睡裙,活脱脱像个半夜不睡觉专门吓人的女鬼,现在这个女鬼两眼放光,抓起书桌上的白纸,唰唰写着什么,嘴里还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原来是转子啊,呵呵呵呵,真是聪明,密码机的零件被你拆开变形处理成了花朵、蝴蝶、星星之类的图案,要不是上辈子,我喜欢看古早美剧越狱,还想不到这一招。”
解开了心里的疑惑,反而引出了更大的疑惑。
“荣夏萱”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其他人都认为,她是中村秀夫的下属,但是把设计图藏进裙子图案里这一招,明显不是一个日本男人的手笔,属于中村秀夫的记忆片段中,他把日本人的大男子主义贯彻得非常彻底,多次流露出对“荣夏萱”的轻视,他看重荣夏萱,可不是因为她自身的能力,而是她的家庭背景。
那么在窃取恩尼格码机设计图的行动里,“荣夏萱”应该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她的本事,怎么可能甘心做个附庸。
在反复的思量中,荣夏萱渐渐被困意吞噬,如同站在棉花上,一脚踩空了。
她跌入了奇怪的记忆旋涡里,人的梦境往往会用荒诞的方式打开不曾触及的记忆通道。
所以前几个月住院的时候,她就特别害怕做梦,因为另一个灵魂带来的记忆太混乱,这种混沌碎片编织出的梦境,让她有种身处地狱的错觉。
后来,她找医生要了一点安眠药,暂时摆脱了噩梦,但今天,她又回到了地狱里。
哎,真是太讨厌了,这个荣夏萱,以前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呀,把人切成细细的臊子,又倒进模具里重新捏成人,是什么奇怪癖好?
等一下,今天的梦又加入了不一样的东西,谢天谢地,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但是很倒霉遇上鬼压床,醒不过来。
“夏萱妹妹,我从苏州给你带了糖人和天津的福娃娃,就放在厢房后面,你知道的,那么远的路,我只能给你一个人带礼物,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吃了晚饭,咱们偷偷过去。”
“表哥,你为什么要锁门呢?”
“妹妹,今天晚上你别出去了,就在这里……”
“放我出去!你要干什么!”
“今天是你祖母的生辰,大家都在前院,没人听见,只要你乖乖听话,表哥不会伤害你。”
“不要过来,走开!”
“以后表哥会给你买很多好玩的,你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
“滚开!”
“夏萱?是你在里面吗?”
“明楼舅舅,救我。”
“你,你谁呀,不要多管闲事,啊!我是荣家老太太的侄孙,你不能……”
“混蛋!”
她好像看到了破碎的光,一片寂静。
“母亲,那畜生竟敢做出这种事,绝对不能饶了他。”
“好了,也没出事,你总要顾忌夏萱的名声,她的清白。”
“哪有这种说法,受害的一方还要忍气吞声,母亲,您偏心娘家人也要有个限度。”
“你,你,你这个不孝子!我还不是为了你,事到如今,为了保住夏萱的清白,就让那孩子入赘进来,也好传承荣家的香火。”
“做梦,我绝不会答应!我还要把那个畜生送进监狱。”
“你要是敢报警,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巨大的雷声砸在了她心头,一个明媚张扬的少女冷笑着朝她走来。
“哭什么,对付畜生,你们太软弱了。”
“曼春,你做了什么?”
“他不是喜欢跟人家躲在黑屋子里玩吗,我成全他,而且还给他找了八个朋友,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别闹出人命了。”
“师哥,我知道分寸,对付这种人闹出人命就不好玩了,我要他活着,生不如死。”
“汪曼春,你太歹毒了,果然跟你叔父一个样。”
“明大小姐,现在受害的是你的表侄女,恶人受到惩罚就是天理,我哪里做得不对,只是找了七八个流氓招待他,一个下流的人,体验到了下流的手段就受不了了。”
“下流的手段就是不对,他犯罪该坐黑牢,不该被你动用私刑!明楼,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跟她来往,你聋了吗?”
冷言冷语一齐扑向人群中央的少女,他们总是对加害者宽容,对受害者苛责,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跟着落寞的少女,悄悄拉起她的手。
“曼春姐,谢谢你。”
“小丫头,离我远点,连你表舅都不敢跟我待在一起了,我可是个恶毒的女人。”
“不,只有你会帮我报仇,祖母、叔父、姑妈都在劝我原谅他,为什么要我原谅呢,他本来就该死,如果这就是恶毒,我愿意跟你一起恶毒下去!”
“你不会背叛我?”
“永远不会。”
“说出去的话,要是做不到,我会让你下地狱的。”
可怕的梦魇似乎没有尽头,荣夏萱好不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已经一觉睡到中午了。
“完蛋,这个月没有全勤奖了。”她慌里慌张爬起来,穿好衣服。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昨天才在明镜面前夸下海口,一定拿下本月全勤奖,给员工做个表率,谁知道第二天就迟到,还迟到一早上,这下脸都要打肿了。
她咋咋呼呼跑下楼,嘴里喊着来不及了,刚跑到客厅,就被荣妈给拦了下来。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跑那么快小心摔跤。”
“我要迟到啦。”
“呵呵,你看看现在几点啊,一个小时前你表姨就打电话来,说你昨天陪她去苏州,可能路上受了风寒,才睡过头,让你好好休息,今天就不用去上班了。”
“啊,表姨可真细心,我没事的,可能昨天太累了吧。”
既然有一天的假,她就不用着急了,在家吃过午饭后,自己开车逛到了法租界。
其实她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驱散身体里那一股渗进骨头的寒气。
寒冬的冷不可怕,因为春天一定会来。
鬼气森森的冷就不一样了,谁知道鬼在哪儿呢,鬼无孔不入。
所以她想用用人气冲散鬼气。
她怕鬼,尤其是昨晚在她梦里的那只鬼。
那只名叫“荣夏萱”的鬼。
原来“荣夏萱”早就支离破碎,在她被亲人背叛的那天,她就已经变成了鬼。
汪曼春用残忍野蛮的方式,把她的灵魂重新拼凑起来。
自那以后,她不断向汪曼春靠拢,追随她,崇拜她,学习她,甚至超越她。
用鬼的手段活下去,她做得青出于蓝。
荣夏萱同情她的遭遇,也可以理解她的转变,曾经的荣家大小姐,天真烂漫,活在蜜罐子里,她善良纯真的,但也不堪一击。
被表哥设计陷害,试图用“清白”绑架她,成为荣家的东床快婿,其用心之卑劣,人神共愤。
但就因为一个“孝”字,一个“义”字,受害者要被迫宽容加害者。
只有汪曼春,那个不讲规矩,也不择手段的女人,让无助的女孩看到了希望。
从此之后,汪曼春成了她的光。
现在荣夏萱很纠结,原身的记忆对她影响太大,只是做了一晚上的梦,她竟然开始认同汪曼春。
真是疯了,汪曼春做对一件事,不代表剩下那九十九件都是对的。
谁没受过伤害,谁心里没阴影,但是非善恶总要分清楚的。
可是汪曼春找了八个流氓把那个畜生给……真的很爽啊!
荣夏萱干脆钻进一家白天开业的酒吧,点了冰镇威士忌,一口饮下,让自己清醒清醒。
“大白天的跑到这里喝酒,该不会是被明镜给赶出公司了吧。”
一道不阴不阳的女声如暗器一样,突然插进她的后背,荣夏萱呛得直咳嗽。
“曼春姐!”她缓缓转过头,僵硬着脸,心里嘀咕着:要不要那么灵啊,说曹操曹操到。
“我今天放假,所以出来放松一下。”
“我怎么听说荣大小姐最近忙得很,成了明镜的左膀右臂,很受器重呢。”
“哪有的事,就一个苦哈哈的打工人,哪有汪处长风光呢。”她嬉皮笑脸给汪曼春叫了一杯啤酒。
“你请客,就请我喝这个?”
“我不是怕你有公务在身嘛。”
“我是有公务在身,监督你执行南田课长交办的任务,也是我的公务之一。”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那也太巧了。”荣夏萱的第一反应是汪曼春在监视她,否则怎么知道她今天没去公司,而是在法租界闲逛。
“哼,收起你那副嘴脸,我刚才去法租界公董局开会,正好看到你在外面游手好闲,把大马路当百货商店逛。”汪曼春瞪了她一眼。
“好吧,汪处长找我有事吗?”
“你的调查如果没有进展,恐怕南田课长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哎,我也很苦恼啊。”
“我倒是有个办法,只要你配合。”
荣夏萱连连点头,如果她不接招,汪曼春找上其他人,对明镜可是重大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