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游每次离开前都会去道观里和姜芙蕖告别。
他下了马,整理了衣衫上的褶皱,走进那间充满药味的温暖的小屋。
每一次去时,姜芙蕖都穿着同样的道士服坐在里面,表情认真地为人看诊。
她明明是个小姑娘,却非要装成知世故的大人。
很好玩,也很让人安心。
每次见到她写完药方的最后一笔,沈惊游就有一种吾家少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无数次在梦里推算着她长大一岁究竟是何种模样,演练过无数遍,像推演列队的阵型,却比那些还要严肃谨慎,生怕将她的面容歪曲了一点。
可即便怎样的幻想,终究抵挡不住现实的一击。
她很美丽。
琼鼻樱唇,细腻的肌理,水润的眼眸。
还有怎么样求她,也不肯开口的声音。
有多甜呢?
不知道。
但一定比想象中的再甜一点。
沈惊游站在门口,在姜芙蕖视线察觉到他时,轻轻招手。
“珍珍,我走了,一月后回来。”
“珍珍,三月后回来。”
“珍珍,过年之后就能重新见到你了。”
“……”
只要表哥在,他都会叫她珍珍,宣示一种他也拥有的亲热。
姜芙蕖每次听到这声珍珍,就忍不住恍惚。
他又高了,肩膀比以前也宽了,渐渐变成记忆里最深刻的模样。
心口发酸的感觉告知她,芙蕖,执念将近。
*
即将迎来的沈惊游二十四岁的生辰,姜芙蕖为他做了一条绣满了祥云的腰带,沈惊游戴着那条腰带打了最后一场胜仗。
他如愿地被封静王,常驻北疆,京城新赐府邸,只在回京城的那几天居住。
打了胜仗回京城觐见皇帝霍瑾时,对方正被一群大臣烦的要命,见到沈惊游,才长舒了一口气。
说来二人是少年朋友,此时也是对方难得说上几句话的真心人。
沈惊游不知道对方要找的那位刁蛮大小姐是何许人也,而霍瑾同样不明白沈惊游为什么执意要娶一个小道姑。
话不投机,无聊而散。
离去前,霍瑾突然道:“若是我们找的是一个人,那可真是成仇人了。”
沈惊游摇头,“不会的。”
他们都觉得根本不会那么巧。
*
不知为何,霍瑾对主持沈惊游的大婚很感兴趣。
甚至,不远千里,也要来一次北疆。
皇帝来北疆的消息传到沈惊游耳朵里时,他已经和姜芙蕖手牵手走在流水城的长街上。
沈惊游不太喜欢流水城,百姓少,城镇荒凉,不是高地,没什么新鲜的事物,守将也比较平庸。
姜芙蕖却很喜欢。
虽然不喜欢流水城,可他觉得这一次散步有了芙蕖,无论在哪,都好。
“等过了明天,我们就成婚了,芙蕖,你提前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沈惊游停下来,眼睛里蓄满期待的笑意,“总不会是因为说话声音难听才不讲话的吧。”
姜芙蕖手指摸着他手心的薄茧,脸上淡淡笑了笑,微微摇头。
我想等着,明天你的忌日过去之后再和你讲话。
我的心里,上一世我们不再讲话之后,只有安全过完忌日,才会愿意和你说话。
那样我就可以当作,上一世的你没有死。
中间的一切误会和遗憾全都用剪刀剪掉,用针线缝起忌日后面的部分。
这样,我的遗憾就会消失。
这是我所希望的沈惊游完美的一生。
她双手握住他的右手,仔仔细细看上面的茧子。
大大小小的疤痕像他擅长的水墨画,在宽大的手掌心勾勒,茧子是包围水墨画的印章,有了印章,画作才能长久。
姜芙蕖不放心地将耳朵侧在他胸口听了听。
蓬勃有力的心跳再次证明,此刻,他很康健。
沈惊游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反正成婚后你自然会说话的。”
他收紧胳膊,笑声自微颤的胸膛传达到她的侧脸,“反正,我总会听见的。”
姜芙蕖笑笑,松开他,两个人继续走。
走了一会儿姜芙蕖就有些累了,他于是弯腰背着她,走过长街,走过小巷,然后抱着她上了酒楼的屋顶。
屋顶寒风凛冽,他们躺在屋顶上,望着天空寂寥的星星。
姜芙蕖缓缓转头。
她想,她终于也在北疆,亲自陪他度过一个孤单的夜晚。
松开手,双手合握放在小腹,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
等吧,等过完那晦气的一天就好。
“芙蕖,快醒醒,天亮了,我带你去城楼上。”
“听说陛下很快会到北疆,正好我带你去拜见他。”
姜芙蕖掀开身上盖着的他的衣服,看了看朝阳,拽住沈惊游的手,在他的手心写字——
天、黑、了、去、城、楼,现、在、去、道、观。
她有东西要提前给他。
“风调雨顺道观”最近没了姜芙蕖坐诊,算命的就明显多了起来,风凌波看见姜芙蕖带着沈惊游回了道观,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姜芙蕖没有理会。
表哥在抓药,见她来,便给了她一张各种药材补货的单子,看她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告诉他,他再添上。
姜芙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没有。
然后就叫表哥离开,她进去收拾了东西,才出去找沈惊游。
“你要是舍不得这里,我们成婚后就回来,你还开你的小药馆,我在一旁为你煮茶。”
姜芙蕖点头。
他们是从流水城套了马车来的,如今要去北疆最边缘的,上辈子沈惊游常驻的地方,路上要走要一天。
等到了那,就快到第二天,忌日也就过去了。
姜芙蕖心里开心,不免握住沈惊游的手也就用了力道。
沈惊游以为她是喜欢这个决定,于是顺着她的心思畅想未来。
姜芙蕖一路上只是笑。
他想他的沉浸,她有她的等待。
路上就要到地方时,一片黑暗中,他们竟碰上了霍瑾的銮驾。
沈惊游下车拜见之后,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姜芙蕖很精神,一点困意都没有。
“你睡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就有嬷嬷带你去换嫁衣,我们的成婚礼要整整一天,很累人的。”
姜芙蕖扑到沈惊游的怀里摇头。
她不睡。
沈惊游的心跳声一如既往的健康,沉稳。
等到明天太阳出来了,她会睡的。
他对她的坚持有些不解,她的过分亲近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成分……
沈惊游微微蹙眉,还是抱着她更紧了一些。
北疆夜晚很冷,姜芙蕖向来最怕的就是冷。
可是今夜,她抱着一具滚烫温暖的身躯,手心热出了汗,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
马车颠簸前行,随着夜色将尽,慢慢慢慢慢慢地来到那座城池。
下了马车,沈惊游先带着姜芙蕖对着皇帝銮驾叩拜,才带着她上城楼去看日出。
“等看了日出,你就好好去穿嫁衣,千万别乱跑。陛下来了北疆,这边多了你不认识的人,万一谁冲撞了你,我会心疼。”
沈惊游脱了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姜芙蕖从瓷瓶里倒出两粒红色的丸药,自己先吃了一粒,给他一粒。
糖。
她在他手心里写道。
沈惊游开心地吃掉了那颗糖,扳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即将冲破黑暗的太阳。
手指移上去,捂住她冰凉的耳朵。
太阳一点点向上,冲破很低的一条线,然后勇敢地攀升,点亮云层,点亮屋顶,点亮人影。
他们站在那。
姜芙蕖站在前面,沈惊游站在后面。
城楼上,只有他们两人。
“好了,太阳出来了,我们下去,陛下等着为我们主持成婚礼。芙蕖,听话。”
姜芙蕖转过身。
她脸上是释然的笑意,眼睛里碎光点点。
阳光落在她半挽的墨发上,青丝随着金黄的阳光一点一点,变成灰白,变成雪白。
“太好了,沈惊游,你没死。”
她扑过去,抱住他,凑在他的耳边,“太好了,夫君,你没死。”
“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她的声音从欢快到哽咽,最后沙哑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惊游被她冲过来的力道推的后退两步,虚虚搂住她的腰。
那一头的白发落在猩红的眼底。
甜美的绝望的令他神魂颠倒的声音落在耳后。
拥有这一切的主人力气渐小,搂住他脖颈的手也缓缓松开。
“芙蕖!”
嗓子被酸涩和茫然堵住,沈惊游推开她,姜芙蕖的眼睛却已经睁不开了。
身子缓缓下落,被他扶住,两个人靠坐在城楼角落里。
太阳,又找不到他们了。
小姑娘的脸惨白,比头发还要白,她穿着一身青衣,发髻用他未见过的一支芙蕖花青玉簪挽着,浑身冰冷地靠在他怀里。
沈惊游不知所措地抚摸她的侧脸,还是温的,是热的。
“芙蕖,你怎么了?别开玩笑,今日是我们成婚的日子,别开玩笑啊!”
“芙蕖!”
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开了小姑娘的眼眸。
姜芙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他笑了一下,唇瓣动了动,“最……”
“最……”
“什么?”
沈惊游惊慌地凑过去,眼尾红掉的同时,掉落惊惧的泪,“你说什么?”
“最……喜、欢……芙蕖最、喜、欢、夫、君……最、喜欢、沈惊游……”
太阳高挂,照耀城楼上所有角落。
*
姜芙蕖其实一点也不痛。
这种道破天机的惩罚只是夺走了她的寿数,并未带给她任何的痛苦。
偶然吃掉的太岁丸又成了她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她给沈惊游吃掉了混合着她血的糖,她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不够好。
风凌波警示过她那么多次,知道她死,会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清楚。
至于以后的。
姜芙蕖想不到以后的安排该怎样好了。
以后是属于沈惊游的人生。
是冲破最晦气的一天的人生。
他要怎样过就随他啦。
芙蕖的心事已了,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
漫长,太漫长的人生,终于不用再等来他的死讯。
*
“静王,你这是怎么了?那么多人等着你和你的小道姑成亲,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见了?”
霍瑾甩掉随从,好笑的上了城楼。
蟒袍随风猎猎响起,清冷的傲气的面容上,那双桃花眼噙着打趣的笑意。
然而,他的静王殿下抱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小姑娘靠坐在城楼最远的角落里。
对方一定痛哭流涕过,鬓发凌乱,衣衫不整,地上滚动着各种药瓶,碎裂着一地瓷片,其中还掉着一包用油布包着的糖。
那油布破了一个洞,里面的糖滚动着,滚到他脚下。
“真奇怪,静王爷的小道姑也喜欢吃糖。”
霍瑾面若冰霜地低声呢喃。
他走近了一步,又走近了一步,看清了被沈惊游紧紧抱在怀里的姜芙蕖的脸。
和那个刁蛮任性在龙盖寺欺负过他的大小姐长的很像。
再走一步,更靠近了一点。
霍瑾声音发着颤,“白了,头发怎么能白了呢?”
他想起沈惊游说过的,遇见小道姑第一次就是在京城,是夏日的一天。
他也是,遇见大小姐的那天,是闷热的一天。
他们找的还真是一个人。
*
霍瑾很快离开了北疆。
他没有目睹姜芙蕖下葬。
他的记忆很快随着时间出了错。
那个见面后要和她一起抓白狐狸的大小姐从记忆里消失了。
霍瑾的记忆里,小时候帮过他给过他糖吃的人不是大小姐,从始至终就是一只白狐狸。
一只,永远也不可能回应他,等待他,爱上他的白狐狸。
*
沈惊游没有回道观去。
他没有公布姜芙蕖的死讯。
而是带着她像约定好的那样成婚。
喜婆搀扶着白发王妃与他夫妻对拜,又搀扶着白发的王妃进入喜房。
他亲自把她放到冰棺里,像她一直活着那样。
他不问她的谜团,问了也换不回温热的鲜活的身体。
既然回不来,那就不必问。
她最后的话已然说过了。
说过了,就不用再问。
沈惊游守着冰棺在北疆过了一生。
他活了一百零四岁,过完了生辰才死。
死前,吩咐了手下,要冰棺随他一起下葬。
冰棺里的尸身无人敢碰,最后下葬时,他们只能重新打造了一座新的冰棺,将两具冰棺并列放在一起,下了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