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游得了一场风寒后,开始咳血。
孙嬷嬷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
她最近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沈惊游的床榻前,摇醒昏睡的他,胡搅蛮缠,“泉哥儿,你陪我去一次京城吧,我想起在京城还有些事情要做,我看不见,你陪我去。”
沈惊游被她摇醒时,总在梦魇最难受的时候。
醒来满脸冷汗,浑身钝痛,心情不悦。
他现在怎么能去京城呢?
上一个月,那个镇国公府所谓的二公子竟是顾金灵同和尚潘五所生的传言就已经传到了这里。
说明他作为沈家的长子,又有了用处。
街上开始出现一些告示,四处在追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因着他很久不去学堂,也不走入朝为官的路,周围的邻居又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知道告示上写的是什么,不会想着揭发他。
但去了京城就不一样了。
他在京城待了十年,样貌其实和小时候没怎么变。
万一被沈平章找到,就再也回不到江南。
……
其实他知道孙嬷嬷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非要去京城。
因为再过不久,姜芙蕖就会嫁给谢无羁。
孙嬷嬷已经知道他心上人的名字,想要在这种时候把他带去京城,躲开那个日子,让他别那么伤心。
他知道对方是好意,但他不能走。
孙嬷嬷不知道,重生后,从和芙蕖白头到老的心愿,一天天变成了看着芙蕖过的幸福美满,平安一生。
对他来说,现在能看着芙蕖过的好,也算奢望。
上辈子他临死前的愿望不就是这样的吗?
再见一面就好。
这次可是见了不止一面。
他简直可以算得上贪婪。
痛算的了什么呢?
看见她就不会痛。
*
沈惊游没想到自己这一病会病到起不来床。
“常年忧思,毁伤了底子,不过还好,只要休养几年,少伤心,少生气,便能痊愈。”
大夫给抓了许多的药,大多都是安神的。
因为他睡不着觉。
每当睡觉就会做噩梦。
不想做噩梦,于是强迫自己醒着。
有时候,他三天也睡不了两个时辰。
强迫自己吃药,陷入恍惚的睡眠。
夜黑风高的晚上,孙嬷嬷摸索着进了门,走到沈惊游的床边,也不摇晃他,开始耍无赖。
她坐在床榻上,没完没了的哭泣。
本来三天能睡两个时辰,现在一刻也睡不着了。
沈惊游黑着脸起身,靠在床侧,右手搭在眼睛上,指节用力揉了揉额角,“嬷嬷,要我说几次你才会听啊,我不去京城。京城有仇人。”
孙嬷嬷收了声,用力在沈惊游胳膊上拍了一掌,“这里才有仇人,你不跟我去,老婆子明天就上吊。”
沈惊游胳膊被打的火辣辣地疼,他发现比他上战场打仗给人捅一刀来的还要疼。
原来气血两亏,被打一巴掌,能下去半条命是真的。
芙蕖上辈子在他耳边的碎碎念是真的。
“您今天上吊吧,我们一起,我现在就去找绳子。”
孙嬷嬷,“!”
*
孙嬷嬷说人必须要有牵挂。
有了牵挂,才能活着。
沈惊游是有牵挂的。
原本还要死要活的病离开江南的第一天,就渐渐痊愈。
他站在甲板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心里除了芙蕖,还有孙嬷嬷。
不睡觉就没办法当孙嬷嬷的眼睛。
孙嬷嬷比八年前老多了,走路不稳,说话也没气力。
他若是不管,孙嬷嬷会饿死的。
而且,他发现孙嬷嬷去京城真的有事情要干。
她记忆不好,在船舱里休息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
“泉哥儿,我们去京城之后先去客栈休息两天,等我打听好了,你再陪老婆子去。”
孙嬷嬷说完,又挠挠后脑,满脸疑惑,“我老婆子明明记得很清楚,八年前就有点遗憾来着。”
沈惊游抱着胳膊靠在一旁,安慰,“到了京城你就想起来了,嬷嬷,快睡吧。”
“嗯,到了就想起来了。”
*
京城果真凶险。
他和孙嬷嬷到的第一天就被人盘问。
“我们泉哥儿的泉,是那个全须全尾的全,是我的亲孙子,陪我来京城找亲戚的。”
孙嬷嬷脸不红气不喘,甚至因为瞎子而得到同情,他们安全地到了客栈。
客栈里鱼龙混杂,消息更多。
沈惊游于是听到,顾金灵被休了,带着小儿子不知去向。
那个叫做潘五的和尚被沈平章送入大狱,没能熬到第二天的早上。
“想起来了,泉哥儿,我们明天就出发,办完了事情好回家啊。”
孙嬷嬷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泉哥儿,老婆子我可没有故意拖延时间,我是真有正事做的。”
沈惊游轻轻点头,“嗯。”
拖延时间也没关系啊,嬷嬷,只要你开心。
不能和芙蕖在一起,他空虚的生命有的是时间荒废。
*
“泉哥儿,我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你在客栈等我,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沈惊游醒来时发现孙嬷嬷不见了。
她拜托店小二留了张字条,详细要做什么一点也没讲。
沈惊游在客栈里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孙嬷嬷是被好心的路人抬着送回客栈的。
回客栈时,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泉哥儿,不死了,你……不死。”
嬷嬷热乎乎的手心落在沈惊游的发顶,穿透了时光的缝隙,圆满了他过去的执念,又带给他新的遗憾——
孙嬷嬷去护国寺,为他点了盏祈福灯,保佑他此生康健。
而孙嬷嬷本人,并没有落叶归根。
她死在他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