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游带兵离开后,这宅子里的两个嬷嬷都陪着姜芙蕖回京城。
脸圆的是洪嬷嬷,年纪再大些的是赵嬷嬷。
两个嬷嬷皆是不超过六十,生的慈眉善目模样。
十名黑甲军打着沈家军旗,马车前三名,后三名,左右各二名兵士围的死死的。
马车里更是一应用品俱全。
点心不容易保存,是以沈惊游送了两个厨子,一名大夫随车而行。
遇到城镇便有副将去镇上沈家军驻扎之地换另十名黑甲军上路。
路线不时换水路,陆路,一切只为保护姜芙蕖安全。
*
但姜芙蕖一到京城便发现变了天。
六公主被打断手脚。
二皇子掉进池子里淹了半死病痛缠身。
三皇子梦魇差点将淑妃娘娘掐死,已被皇帝谢渐离打入天牢,一天天挨着,听说只在等死。
更有沈家在京城的各种旧交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国公府倒是未受影响,可祠堂里的长辈们被这些变故吓得闭门不出。
顾金灵的休妻一事因嫁妆还未凑齐,顾家的人还在这些长辈的府门前闹了又闹。
竹筠苑里换了人伺候。
除了春桃和秋梨,就连陆管家也被送去了蘅芜苑守着空屋。
她倒是能理解沈惊游此次安排。
这些人害过他,于是沈惊游不想这些人在最后的时刻惹她心烦。
顾金灵嫁妆凑不齐她也是知道的。
顾家给的嫁妆大半已被顾金灵挥霍光。
对方不敢动沈家的田庄房契,库房里大多是御赐之物,她也不敢动,所以才会把心思打在姜芙蕖嫁妆上。
现如今休妻一事一出,顾金灵的嫁妆去向,沈家祠堂的长辈们势必要查清楚。
都花光了,还想让沈家赔,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是以,顾金灵此时还在龙盖寺。
她不被允许回沈家,顾家一看她没钱没势,更不会接她回顾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于是这些事情没个一年半载根本解决不成。
姜芙蕖和离的事情就这么被推迟。
而且,阿宝也不见了。
李茂失魂落魄地在国公府等她,说上次穆王刺杀,混乱之中根本没找到阿宝。
而江南爹娘那里也送信过来,说阿宝并未回江南。
姜芙蕖一着急,就病了。
*
她夜晚发着高热,不情愿地埋怨沈惊游。
可次日,一封家信传回国公府——
老国公沈平章拼死胜了一仗,却因重伤不治,瘫痪在床,即将被送回京城。
而沈惊游在落花城漂亮地击退叛军,却被穆王刺客追杀受了重伤,又带伤替换老国公沈平章同越国对战,射杀赵国悍将赵猛,自己也从马上跌下,至今昏迷不醒!
姜芙蕖在病中捧着书信,眼眶发热。
是啊。
她从北疆回京城到此刻,已过去三月,此时严冬,重生已有一年。
变天了。
老国公的确是在这种时候瘫痪。
上辈子的事情发生的迅疾,当初是与东霄国作战受的伤。
但这辈子却是与蛰伏的赵国打了几仗。
姜芙蕖着蓝色长裙,头发半梳,只用白玉簪松松挽了个髻。
天色昏暗,寒风骤起。
春桃怕她太担心,又是给姜芙蕖塞着手中暖炉,又替她顺着胸口。
洪嬷嬷急匆匆地进来又添一道坏消息:
“小夫人不好了,外头表小姐说若是不送还顾夫人的嫁妆,她就在外面长跪不起。”
姜芙蕖暗暗捏了捏拳,满脸恼意,“让她跪!”
赵嬷嬷忐忑地站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殿下派人送了拜帖,听闻小夫人医术颇佳,请您过府替他诊治。”
姜芙蕖脸上似笑非笑,从榻上摇摇晃晃起身,身子倏然一僵,整个人昏死过去。
“小夫人您怎么了?快去叫李太医!请太医院李太医,别的都不成!”
春桃抱着姜芙蕖身躯,几个丫鬟婆子慌乱地扶着她躺到床榻上。
*
姜芙蕖坠入梦中。
一睁开眼,手中便握着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心口送。
刀刃扎破血肉还不行。
沈惊游将刀柄转了半圈,疼的姜芙蕖痛呼出声,叫他停手。
可他不停。
还要将利刃往深处送。
他跪坐着,衣服堆在腰间,胸口处洞开圆形豁口,正对着豁口处摆放着一只海碗。
海碗里的东西姜芙蕖永生永世也不会忘。
是她的嫁妆,是能避疫气的月支香粉。
他的心头血滴落在香粉里,海碗便发出一种甜腻过头的香气。
沈惊游拔出刀,整个人疼的痉挛,俊美面容扭曲。
他有一瞬间心脏停跳,几乎无法喘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捂住流血的胸口,红色涌出冷象牙白的指缝,原本修长的手指更显一种破碎的旖丽。
“够了吗?”
他的声音在发抖,无比虚弱的声音里,那些哑意怎么忍都忍不掉。
他在刻意保持冷静,可实在很疼。
十指连心,他却直接剜心头之血。
“尊夫人小产后体质不好,这些血恐怕不够啊。”
熟悉的声音让姜芙蕖眼眸圆睁,满脸惊诧。
风凌波盘腿坐在蒲团上,头发还是黑色,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
突然意识到什么。
姜芙蕖心头浮上巨大的恐慌。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之事。
“不准!”
“我不准!”
“傻子,快停手啊!”
姜芙蕖的痛意从灵魂里呐喊出口,可不及感受到的十分之一。
沈惊游咳了血,眼眸浑浊,闻言皱起眉,弯了腰,摸到扔在地上的刀。
他双手握住,长睫微颤,下一瞬,姜芙蕖的心魂猛然挣脱了他的身体。
沈惊游颇为着急的将刀送入心口。
鲜血淋漓滴了许久。
他脱力倒地,侧躺着,浑身汗湿着,微微喘气着,又分外期待着,定定地看着那碗血药。
“如此一来,我妻会好吗?”
风凌波终于面露不忍,他手中一扬,浮尘搭上另一条臂膀,垂眸叹气,“会的。”
“尊夫人的病会好,用过此药,下次便只用你的指尖血,只要五年,你们会重新孕育子嗣。她也会长命百岁,此生不再受其他病痛。”
沈惊游疲倦地眨了眨眼,他动了动身子,仰面躺着,慢慢地一呼一吸。
睁眼间,他睫毛剧烈颤动。
风凌波于是看到这位小将军怪异的微笑。
他说,“我魇着了,道长,道长,我看见珍珍了,”
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指着姜芙蕖漂浮在半空中的方向,又笑,“你看,珍珍在那里呢。”
“珍珍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子。”
姜芙蕖怔愣着与他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便又听沈惊游叹口气,“是我强求。”
“可我好喜欢,纵然挫骨扬灰,我也要同珍珍在一起。”
“道长,你知道珍珍有多好吗?”
“若你娶妻,便能了解。”
“岳父替女儿取名珍珍,意为此生珍爱之物,我同岳父岳母心思相同,她也是我……咳咳……”
他又咳出一口血,血痕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白皙耳际。
……
下一瞬,他面色平静地用冷水清理自己,胡乱地包扎身上的伤,换一身看不出血迹的玄衣,端着那盅药靠在马车上,挨着疼回了竹筠苑。
姜芙蕖终于想起,上辈子有一次她同沈惊游吵架,是因为对方非要她喝一碗腥臭的药。
那时她没了孩子,又被顾金灵送的通房下药再也无法生育。
心中对沈惊游有气,他一出现,姜芙蕖思绪复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又爱,又怨,偏偏又渴望这短暂的与他相处的时间。
总是弄巧成拙。
而那次后,沈惊游每逢初一十五和她欢.爱,总是会在她受不住晕过去时喂她喝一种带着腥味的参汤。
他们成婚六年,他回来的次数那样少。
空等的夜,外人的欺凌,孤孤单单的一年又一年。
而他这点怪异,终究是被冷淡的风吹散在虚无里。
上辈子他说要将顾玉珠母子接进国公府住的那夜,那被风同样吹的面目全非的凑在她耳边的热息,也浮出水面。
那夜他说的是——
“珍珍。”
“心肝儿,”
“不痛了,夫君再不让你痛了。”
那是他死前最后一次喂她喝他的指尖血。
原来那支月支香根本没有用给师爷。
他缄口不言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孩子没了,他终究不是无动于衷。
可……
他是她前世今生的孽缘,强行凑在一起只会家宅不宁,年岁不永。
因为是孽缘啊,怎会一帆风顺。
她也并未觉得身体康健,因为他已先被人喂过忘忧汤。
遍体生寒的凉毒从他的体,传入她的血。
于是痛。
痛极。
姜芙蕖突然笑了出来。
她皱眉望着天,眼眶发红地笑,声音里有憎恨,无力,更有万种心痛,“荒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荒唐!”
“真无趣!”
“沈惊游真是个傻子!”
“沈惊游是个傻子。”
越骂声音越低。
沈惊游咳血的样子,他们骗他吃药的样子,皇室让他拖着半死的命赶往北疆的样子,他的冷漠,他的无奈,他的欲言又止!
姜芙蕖攥攥手指,脸色苍白,惊惶地望着同样的天。
“不,我错了,不该骂天地。神明你在听吗?”
“我要沈惊游活着回来。”
“我要我们都能长命百岁。”
“求求你,”
她双手合十,虔诚跪地,一遍遍磕着头请罪。
“我不是要骂人的,我是太害怕了,菩萨,佛祖,神明在上,”
重重的将头磕出血来,鲜血污浊了眼睛,眼前一片红色。
姜芙蕖尾音低颤,“求求你们,让我们分开吧,求你了。”
……
手腕上一痛。
姜芙蕖恍惚醒来。
李太医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见人醒了,收了针连连道:“小夫人你可终于醒了,你在梦中又哭又笑,把丫头婆子们全吓哭了。还好夫人有神明护佑。沈家有神明护佑。”
洪嬷嬷粗糙的手指抹着眼泪,她哽咽地跪在姜芙蕖床前,握着一双细嫩柔胰,“小夫人,爷活着回来了,现在东厢房,刚才醒了一次,要找夫人呢。”
姜芙蕖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她反握住洪嬷嬷的手,“真的?沈郎君回来了吗?”
“真的,还打了胜仗,以后国公府的日子会好过的,纵然太子殿下如何打压,以后……”
踉跄着下了床榻,姜芙蕖歪着身子走了一步便浑身无力摔倒。
“小夫人别急!爷又不会跑了。”
春桃哭红着眼睛来扶姜芙蕖,病中的她被人扶着迈进东厢房的门槛。
屋中全是血腥气。
她小脸发皱,眼发红,提着裙摆,用了全身的力气跑向他,扑跪在床榻前。
先脱了沈惊游的衣衫摸着胸口,没有剜心放血的痕迹,可却有其他的伤痕,有的还冒着血珠,有的已经腐烂散发着臭气。
可那张脸。
神仪俊秀的脸却未受伤。
“珍珍最喜我容颜,怎可毁伤了脸呢?”
梦中的沈惊游某次重伤靠在肮脏的城楼。
他箕坐着,眸子闪闪地同别人说起他的妻。
“你不知道,珍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若我不美,配不上珍珍。”
“好奇怪,明明心中极满意珍珍要我做姜家赘婿,可总有个声音跳出来反对。我是打仗打疯了吧。”
……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滴在沈惊游胸口。
姜芙蕖咬着唇,趴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微弱的心跳声被她听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他活着。
然后不敢相信,她又将小脸小心翼翼凑过去贴在他冰凉的脸庞。
“快醒来。”
“泉哥哥,你快醒过来。”
“叫你哥哥了,你还不醒吗?”
“快醒……”
后脑被一只大手抚住,姜芙蕖愕然抬眸,眼泪还挂在眼睫。
沈惊游醒了,他用指尖蹭着她脸上的泪,薄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死里逃生,实在没有力气。
她只好凑近,听他极为难的一个字一个字讲——
“不……”
“……”
“能……”
姜芙蕖点头,握住他指尖,“我不哭,我很听话,我真的没有哭。”
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沈惊游目光温柔缱绻,暧昧偏执,他无奈一笑。
不是不能哭。
而是……
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