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冰封,绝不夸张。
整个交河城,路面、楼体、树木花草,都凝了一层厚厚的霜,走进城温度便骤然降至了谷底,如坠冰窟。身子骨弱的,就赶忙退了回去,疑惑地在原地踟蹰。
那城门楼子,像是个结界一般,入则天寒地冻,出则日暖风和。
顾飞舟与生俱来的警惕又被唤醒,直觉告诉他,此地的怪异绝非天然形成,一定是又有妖异作祟。
苏天鹤此时不知是不是已经赶到了赤石山,这交河城距离赤石山不远,也不知和那里的妖异是不是一类。
“你看那人!”
云玲忽道。
路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整个五官都结了霜,正将身上的单衣紧紧裹住怀里奄奄一息的婴孩。老妪此刻片缕未着,已有认命赴死之态。
顾飞舟正要脱下自己的袍子给老妪送去,身边的柳棉棉已从车中取出被褥,跑在他前面去给老妪和婴孩裹了个严实。
可惜,老妪此时睁眼已觉困难,浑身严重失温,不一会儿身子便僵硬了。
“唉,咱们来迟了。”云玲亲眼看见有穷苦人死在了自己面前,一时伤感,又回想起了以前的事。那年子虚岛还是个安居乐业世外桃源,一场变故来袭,大多岛民都死在了海上。
那海水的冰冷,再加上隔绝空气的恐怖,自己的兄弟姐妹、阿耶阿娘,怕是死得比这老妪还要惨。
“这孩子还活着!”柳棉棉抱起婴孩,将棉被裹得更紧了些,“我们快去找间客栈,否则这孩子怕是也要随婆婆去了。”
顾飞舟闻言,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猛地一扭头,路边一扇窗户开了条缝,果然有个中年郎君正看向他。两人视线乍一对视,郎君便轻轻招了招手。
顾飞舟向柳棉棉云玲道:“这边来!”
“等等,那不是客栈!”
门开了一半,三人进去后,便又很快合上了。只这呼吸之间,屋内好不容易积聚的热气,便又化成了白雾。
“三位是哪里来的人,敢在这时候进城?”
“我们是长安来的。”顾飞舟道。
“哦,原来是天朝上国人士,失敬失敬。”
高昌国灭国几十年,疆土早已划入大唐,但高昌人内心依旧觉得自己并非大唐百姓。
“你们这里变得如此苦寒,应是最近的事吧?”顾飞舟道。
“莫非郎君听说了?”
“没有,只是猜测。方才我们救的那个老妪,显是贫苦之极,她这类人,通常是熬不过前几天的。她今日才死,就说明你们遭遇苦寒就是这两天的事。”
“郎君说的没错。”中年长长叹了口气,“前两日交河城突然降雪,人们只道是正常的天象异候。谁知雪很快就停了,全城便再没暖起来。”
“这两日城里有什么怪事发生吗?”
“怪事?”中年沉吟半晌,道,“倒是有那么几件离奇的……”
正要说时,云玲忽然带着哭腔道:“这孩子快不行了!”
中年忙加了块炭火,用木吹子吹旺。可无济于事,那孩子已然面目煞白,气若游丝。
顾飞舟见状,上前手抚婴孩膻中穴,将自身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入其体内。这一招果然比炭火炉子还要见效,转眼间孩子神志便恢复了几分,面色也红润了过来。
看表情,他是想要哭,身上却没力气,让几人好不心痛。
“你家有米粥吗?”
“有,不过伙房已经冻住了,锅灶怕是都用不成了。”
“无妨,我去煮。”
顾飞舟被中年引出院子,来到伙房。
正如他所说,伙房里的灶台、锅碗瓢盆,都结了冰,一时也化不开。那堆在角落里的柴火,大多潮得吐霜,更是用不成了。顾飞舟掏出火石,打了半天,刚见着点火星,便被那股潮气压灭。反复几次,无奈只好放弃。
“你们平时开不了火,如何吃饭?”
“唉,这两日吃的都是家中存的胡饼。天方苦寒,除了炭,便属这胡饼最贵了。捱到这些胡饼吃完,那交河城的运数便要走到头了。”
“不行,这样下去,这孩子不冻死也要饿死。我这就带他出城去。”
“出城?你们进城多久了?”
“大概半个时辰了吧。”
“那便休再想出去的事了。”
“为何?”顾飞舟大惊。
“起初我们都想弃城而逃,可东南西北七个城门,虽然都大敞着,但谁也出不去。老天爷是故意要将我们关押在这城中的极寒地狱,谁也休想出去。”
顾飞舟一时急了:“怎会有这等事!”
他一踏步飞出门去,三两下便来到方才进入的城门,一脚正要踏出,便被弹了回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又飞身而起,越过城墙想要从天上出去,可那结界不知多高,再次将他弹了回来。
如是再三,虽然他不信邪,但这邪事依旧发生在眼前了。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不是幻术。
他一脸沮丧地回到中年家里。
中年正用杯子盛了雪水,在炭火上烤化。柳棉棉将胡饼掰碎了,放进水里,做成面汤,给孩子嘴里喂。
这已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好在,孩子喝了面汤,命算是保住了。
“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贱名何足挂齿,你们叫我具富国好了。”
“具姓可不多见。你在高昌,一个人住吗?”
“哦,家中人先后几年都亡故了,目下无田无产,只这一处老宅,故而也未得婚配。一人便这样过下来了。”
说完,具富国神色有些忧伤:“也不知老天爷何时才能开眼,解开交河城的冻患。”
当晚,几人就在具富国家里借宿下了。
夜至三更,顾飞舟起身出恭,刚要推门,忽然借着月光,看见屋里不见了具富国。云玲、柳棉棉抱着婴孩,睡得正香。那具富国原本在他自己的床上,可如今连棉被带人,都不见了。
难道他也去小解?
顾飞舟等了一阵,不见人回来,终于按捺不住,小心地推门出去。正要往茅房迈步,忽然被一阵光灼了眼睛。
那光源来自伙房后的一处土坡,也不知是什么物事,竟能在暗夜之中发出如此稳定明亮的光线。
顾飞舟悄悄绕过伙房,躲在墙后,偷偷露出个头去。
这一看之下,那光源竟然灭了,一个人影突然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