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确定的是,云玲也看见他了。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汇,他的心立刻就凉了半截。
那种清淡如水的眼神,绝不是云玲。虽然她生得很像,举手投足也都一模一样,但眼神骗不了人,《素问》里说过,目为心之窍(“夫心者,五脏之专精也,目者其窍也”),云玲看他时,从未这样清冷过。好似一杯无色无味的深泉水,入口似能将人浑身冻住。
他便这样跟着,云玲也不叫车停下。
进了城后,还停在昨日那个十字口,戏班每个人都似行尸走肉一般,默默无言地卸车、搬箱、装台、置景。云玲也进了后台,勾脸描妆去了。
戴九爷上台,先唱了一段定场曲,说是唱,更像吼。要的是吸引来客。而后一个舞女上台独舞,跳的是“绿腰”,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又引来一大帮大老爷们儿。
及至日上三竿,人群聚满,大戏正式开演。只见云玲半袖遮面,玉指轻扫,缓缓展开颜来,竟画了个剑眉星目的男儿脸。众人细看,才发觉她是女扮男装,裹上了男子透额罗幞头。
以女子扮演男参军,这一出益州百姓顿时觉得新鲜,纷纷喝彩叫好。接着便见一个傀儡人登场,竟生得粉面桃腮,比真人还要好看。一见云玲,便张口道:
“天鹤,你怎在这里周游,可找得妾身好苦呦~”
苏天鹤浑身一震,怎么云玲扮演的这个角色,也叫天鹤?
“玲儿,你……我……”
“天鹤,何故吞吞吐吐,莫不是又要去寻那劳什子妖异?”
“不,玲儿,你我如今,人鬼殊途……”
乐声响起,不尽哀思。随即台上云玲和傀儡相顾洒泪。
虽然没看过参军戏,听他们唱也听得不甚分明,但苏天鹤大致懂得了,台上这个苏天鹤,已经死了,而云玲却是活人,两人原本情定终生,结果突然遭遇天劫。天帝恨苏天鹤荒废正业,在人间游戏,特将其赐死,魂魄堕入地府不得往生。这一天苏天鹤游魂逃出地府,来到人间,附体在一个参军身上,云玲一眼便认出了他。
说来也怪,不知为何,要用傀儡来演云玲,却让真云玲化妆成男的演苏天鹤。
看到后来,二人打情骂俏,还是没逃过地府追兵,终于生离死别。在场百姓看了,都忍不住叹气抹泪,一些孩子感情真挚,哭得劝也劝不好。
就这样接连演了一天,云玲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似是有无限的精力。所演的剧目一出比一出动人,一出比一出技惊四座。苏天鹤虽然早修仙体,定力不是凡人可比,但也控制不住哭了几回——只因这戏演得太真切太感人了,写戏本的人简直是他的贴身蚂蟥、肚里蛔虫,就连他一些微小的习惯都知道。
难道台上那人真是云玲?
他使劲摇摇头,告诫自己要冷静,自己已经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切不可这样急躁。
又是月升日落时,戏班演出全部结束,开始收拾细软家当。人群也逐渐依依不舍地散去。
苏天鹤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忍住了,否则他真怕自己和顾飞舟一样,冲上台去抱住云玲,不让她被鬼差捉走。低头看地,地上竟全是鼻涕眼泪,看来在场的观众个个都看得投入了进去。
“驾!”
马车骡车又启程了,这一回果然如酒楼老板所说的,是往城北走的。
苏天鹤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到北门后,他远远看见城门将闭,一行人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出了门去。苏天鹤飞身腾空,只点了一下城墙上的垛口,便到了城外。
可以落地,他便茫然了。
眨眼的工夫,那车队哪去了?
要知道,这马车拉着轿子、骡车运着行头,戏班队伍足有十多米长,最前面骑马的戴九爷,还一直压着队伍的速度,故而并不算快。苏天鹤轻功当世无匹,一跃的工夫,不可能一整个车队就这样消失了!
他飞身四下寻找,周围都是野地、农田和村庄,地上就连一点车辙印都没有。
奇了大怪了!
“站住”
他正要回城,被守城士兵拦住。
“城中夜禁,二更起不得入内,请明日再来吧。”
“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支车队出城,打头的是……”
“没看见没看见,走!”
“你……”
“再不走,按违禁论!”
“怎么,你要将我下狱吗?”苏天鹤亮出天机营的腰牌。
那士兵一见,登时屁滚尿流地跪了下去:“小人不知大将军来益州,还望恕罪!”
正说着,那城门中本在喝酒的老头领走了过来,怒道:“小子,你给他跪甚呢?”
士兵急道:“他是剑南道的大将军……”
“瞎扯!大将军有只身一人行动的吗?再说了,大唐立国百年,你可见过有这么小的将军?”
老头领走来,满身酒气、满面通红地打量着苏天鹤,突然笑了:“你是哪里的大将军?”
“大唐天机营。”
“噗——什么鬼玩意,我大唐哪有这等建制。”老头领摸了摸苏天鹤肩头骨,那糙手刮得苏天鹤往后一躲,“看你这身板,莫说战场了,和我家母鸡打一架都未必能赢,还他妈将军,哈哈哈哈哈!”
那士兵胆气也壮了,起身提枪对准苏天鹤,怒道:“你消遣你爷爷我!冒充大将军,死罪!来人,绑了!”
苏天鹤实在不想和他们废话,绳子一挨到身上,他立刻泥鳅一样钻了出来,揪住绳子头,绕着在场的士兵头领瞬间转了几圈,一下子反把他们捆了个严严实实。
“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早说了,我是天机营降妖伏魔大将军苏天鹤,圣人御封,你们若不信,我送你们去圣人面前理论去。”
“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求大侠饶命!”
“大侠?我看你们还是不信。罢了,多说无意。我来问你们,方才可有一支车队出城,打头的是个骑马的中年,后面有马车拉着轿子,还有骡车驮着箱子。”
“没……没见到过。”
“没有。”
“绝对没有。”
一群士兵七嘴八舌道。
“你呢,见到了吗?”苏天鹤看向那个醉醺醺的老头领。
“一更鼓后,便再无车驾出城。壮士,放过我们吧!”
苏天鹤眼看线索断了,一时气闷。再听他们“壮士”、“大侠”的叫着,心底更是烦到了极致。心中默默呼唤了一阵,这次那巨鹤没让他失望,竟出现了,落下地来。
“鹤儿,拜托了。”
那巨鹤知道他的意思,将一群人绑架在身上,便即振翅高飞。
“大侠!壮士!阿爷!阿公!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苏天鹤大笑道:“莫怕莫怕,你们不是不信我是将军吗?它带你们去圣人面前,圣人亲自给你们说!”
“救命啊!我们信啦……”
可惜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没入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