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的他的轮廓和眉眼,笑道:“你这模样,好像把‘邶’和‘相柳’揉在了一起似的。嗯……又冰冷又邪气?”
相柳纠正道:“相繇。”
“好,相繇郎君。”小夭笑吟吟地道,“人间四时已至,我们先去往何处?”
相柳道:“你想先去哪里?”
小夭想了想,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她得与他重逢,已是满心欢喜,觉得人间山河万里,处处可去。
相柳道:“安全起见,我们应该最后去中原。”
小夭作思考状:“若按距离,应该去五神山!但是五神山玱玹随时会来,所以……”
相柳道:“我们先去西炎山吧。”
“好!于情于理,你确实该去见我父王!”
贝壳上浮,于海面张开两翼,那里早有一只白羽金冠雕在低空盘旋鸣叫。
相柳被扑下来的毛球和毛团蹭了一身的毛发,小夭躲在贝壳的角落里笑,没一会儿脸都发僵了。她揉着脸颊,相柳把两个毛从臂弯里放下来,接替了她的手。
“怎么大笑还会不舒服?”
小夭活动着脸部皮肤,含糊不清地答:“好久……唔有……这样笑了。”
相柳的目光一下子柔软得不可思议:“以后我天天都陪着你。”
【再不让你因为我笑无可笑。】
小夭不敢咧嘴,就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让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微笑。
〖但是我见了你,就觉得这红尘生机勃勃。相柳,我哪里都想去。〗
相柳亲了她一下,道:“那我们一起去四处流浪——毛团毛球你们俩干什么?!”
两个毛,一个正抱着他的腿往上爬,一个落在他肩上,啄他的头发。
小夭笑道:“大约是他们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忽视他们,所以他们不满了。”
两个毛都点着脑袋。
相柳对小夭说道:“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总逞着他们。”
小夭道:“没法子呀,大妖怪不在,我得替他多宠着小妖怪们。”
反正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相柳总是拿小夭没办法的。甚至她取了狌狌镜出来,相柳也要配合着笑一笑。
“……这是什么?”相柳捏住了狌狌镜下摇晃的坠子,那冰片实在太眼熟。
小夭把镜子递给他:“喏。”
——【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这是最后一战前,相柳送来给小夭那枚冰片。她一直小心留着,好不容易修炼来的一点灵力,全用来维系这东西了。
相柳摩挲着冰片,灵力从掌心涌出,将它全部包裹渗透,再将小镜子还给小夭:“再也不会消失了。”
这话说的是冰片,又不止是冰片。
小夭牢牢握着镜子,轻笑:“好。”
从大海到朝云峰最远,小夭和相柳也不着急,避开城镇,无声无息,暮春时在西炎城的铁匠铺,见了个白头发的清秀俊雅小老头。
小夭拉着相柳的胳膊,示意他看铁匠铺:“你看你看,我就说白头发更显得人英俊非凡!”
那老铁匠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停了下来,慢慢转身,望着小夭好一会儿,忽然笑道:“哎哟,不中留的女儿回来了?”
铁匠铺里的客人好奇地打量,问道:“老铁匠,这姑娘是你的谁啊?”
小夭响亮地答道:“我是他女儿!”
那客人道:“哎哟,我虽然是个半百的老婆子,可是我眼神好着呢!你和老铁匠的年纪看起来不像是父女,倒像是爷孙。”
小夭道:“那是因为我爹爹操了太多心了。”
……
送走了客人,皓翎王便要关门。相柳去上了门板,小夭准备饭菜,皓翎王坐在桌边,看着两个人忙碌。等吃过一餐饭,皓翎王问:“想好了没有,我准备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作嫁妆也好,做聘礼也罢,几时得用啊?唉,前些日子见一世西炎王,他说想念自己的外孙女……”
小夭道:“爹!”
皓翎王道:“不心如止水了?不古井无波了?”
小夭道:“爹!你笑话我?”
皓翎王忍俊不禁:“你们会去轵邑吗?”
小夭和相柳对视了一眼,小夭道:“会去的。应该见一面。”
皓翎王了然:“好。相……”
小夭忙道:“他是相繇。”
“相繇。”皓翎王道,“武器给我看看。”
相柳应了一声,手掌一动,唤出月牙弯刀。刀甫一亮出,屋内仿佛有寒气渗出,片片霜雪自刀身四散。
皓翎王道:“冰与水共通。很好。我虽然不会再打兵器,但是帮你遮掩气息还是可以的。你与小夭行走世间,没有兵器可不行。”
相柳道:“是。”
皓翎王忽然问道:“可行大礼?”
小夭还不明白,相柳却面容一肃,起身单膝着地,行了一个军人的跪拜:“相繇于礼仪欠缺,愿听泰山之言。”
小夭一慌,道:“爹!相……”
皓翎王道:“先说说你可以准备什么。”
相柳眼眸明亮:“物与悲喜,山河万千,心之所向——小夭之愿,便是我之愿。”
物质、情绪、天下处处可为家,小夭想要什么,相柳都会去做——并且如她所愿。
小夭道:“我希望这大荒能忘了我,我希望身在红尘之内,心可以在红尘之外。”
相柳接道:“大荒记得她,却不需要知道她。下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
他们爱这人间烟火,却不想禁锢在烟火之间。天大地大,所求自由。
皓翎王明白了。
他道:“该行的礼行过,该见的人见过,你们就走吧。和小夭之前一样,路过朝云峰,给我送来一支桃花。”
小夭相柳齐齐叩拜:“是。”
半月之后,他们离开了西炎山,欲往五神山而去。途经中原,天空之上,璟乘坐一匹天马,还牵了另一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璟在空中同他们遥遥相望,看了相柳好半晌,道,“你没有让人失望。”
相柳微笑:“青丘的消息一如既往地灵通。”
璟将牵来的天马送至他们身边:“陛下的消息不比我差。换乘吧。”
相柳抱着小夭飞身而起,白羽金冠雕变成毛球的样子叼着毛球也落在天马的头上,天马见了熟悉的主人和伙伴,激动地喷着鼻息。
两匹天马并立,小夭问道:“哥哥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吗?”
璟道:“你们在西炎城太久,陛下不可能会不知道。”
小夭看向相柳:“阿念不会来中原,她要是知道你我归来不去见她,一定会生气的。”
相柳道:“我们还是先去五神山。”
小夭点头。
这一唱一和的……璟不得不提醒道:“他如今可是统一了大荒的黑帝。何况王后,陛下已经让意映去接了。”
小夭惊道:“他让阿念来中原?”
璟笑道:“陛下勤政爱民,天下归心。且赤水丰隆伤重之后,幸亏陛下和一世西炎王才得以保全性命、日益恢复,辰荣王后已没有趾高气扬的底气,她和他们,知道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不该知道。何况皓翎王后这次来,不过是来见亲人而已。”
说到赤水丰隆,小夭便问:“丰隆现在怎么样了?”
“曾萎靡不振一段时间,现在已好了,灵力也恢复了大半。”璟意有所指地看着相柳道,“他这一难,不论于他自己还是玱玹,或是天下大势,都是一件好事。”
相柳笑容浅淡,并不接话。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挑破了反而会生出许多事端。相柳自觉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想解决一些麻烦而已。
那就直接去辰荣山吧。
四只兽,三个人,停在辰荣山下时,那里已经站着一个粉色衣衫的女子了。见到他们便高兴地跑来,小夭方下了马就被她抱住了。
“姐姐!姐姐!”
小夭笑着道:“今天怎么打扮成了一个小姑娘?”
阿念道:“我是来见我姐姐的,又不是别人,我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姐姐,你现在的笑容我好喜欢!现在……人间是活的了,对吗?”
小夭抿唇而笑。
阿念把视线挪在白衣黑发的相柳身上,边打量边道:“这是把两个人归为一身了吗?姐……”
还有一个字没叫出口,阿念就被突然砸在怀抱里的一包东西打断了话:“这是什么?!”
相柳道:“海底的明珠,可以做成小贝灯照亮的你的贝壳房子。”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在大海中一直是男鲛人的工作。”
阿念一怔。
〖相柳你故意折腾玱玹哥哥!哈哈哈……〗
相柳眼里也有笑意闪烁。
阿念感受了一下那包裹,里头鸡蛋大小的明珠大约有二十多颗,这要是寻找合适的贝壳、再打磨镶嵌,玱玹估计要认真忙一段时间。
她心里一暖。以前的哥哥成了丈夫,她现在有蓐收哥哥,以后大概也有个相柳哥哥。
阿念想到这里,诚恳地道:“谢谢你,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相柳认真地说:“我们还没有拜过天地大荒。”
阿念的眼神顿时诡异起来,从相柳身上又移到小夭身上:“你们两个到底……”
“好了好了,去小月顶见外爷!”小夭忙推着阿念往前走,可不敢让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
小月顶一如往日,药谷中花草繁茂,薄雾袅袅,一个粗布衣衫的老者正挽着裤脚拿着药锄劳作,听到阿念喊爷爷,他笑着直腰回身,道:“早跟你说不要日日出去等,今天他们又没……”
然而他的腰再也无法挺直,发再也没有一丝墨色。
小夭眼睛一热:“阿念等到了!我回来了!”
西炎王手里的药锄落地,他颤抖着手,颤抖着唇,不大好的眼神望着远处的绿衣姑娘:“珩……”
“外爷!”小夭朝他跑来,“我回来了!”
“……小夭。”西炎王笑着道,“还知道回来啊?不只是单纯地回来吧?”
相柳走上前来,行礼道:“海妖相繇,见过外爷。”
西炎王仔仔细细地打量,道:“很久之前我就问小夭,什么时候才让我见见传说中的那个人,今日我终于见到了你,你已经不是你。很好。”
小夭道:“说错了外爷!相繇不仅是相繇,但也仅仅是相繇!”
西炎王笑道:“知道了。你啊,和你外婆你娘一样,有自己的见解。”
“我也是外爷的血脉,难道不像外爷吗?”小夭笑嘻嘻地接过药锄,与阿念一左一右走到西炎王身畔。
相柳和璟随后。
走过繁茂的凤凰林,便是三五处竹屋,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凤凰树,底下有一个秋千架。
璟轻声告诉相柳:“那都是玱玹做的。小夭与你在海底的四十多年,他将凤凰树种满了辰荣山。”
相柳却看着那架秋千,道:“小夭一直很喜欢。”
璟道:“你不也一直喜欢着小夭的喜欢么?”
相柳道:“互相夸赞有意思吗?”
璟便笑了:“你这样子,我似乎分不出相柳和防风邶了。”
相柳道:“本就是一个人。”
“那防风氏……”
“与我无关。”
璟:呵,“本就是一个人”?
老桑准备好了一桌饭菜,摆上了几坛酒:“这几坛桑葚酒是王姬回来之时我埋在地下的。距离今天,已经有百年了。”
小夭归来之时。
桌上几人的目光都飘远了。
那确实,是命运滚动的开始。
老桑说这话的时候,玱玹正走到门口。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屋里的小夭。
百年前,他欣喜妹妹回来,百年后,他依然欣喜。但是这欣喜却完全不同,因为玱玹知道,上一次他以为是天长地久,这一次却是有始有终。
正对门口的西炎王先看到了他,一声“玱玹”唤出,围坐桌边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小夭和阿念叫哥哥,璟和老桑唤陛下,相柳与他对视,道:“你似乎不希望我称呼你?”
玱玹道:“叫名字吧。”
就算他已经决定不会让小夭知道,却仍然不甘心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的感情也是感情,被忽视才最让人难以承受。
相柳道:“玱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