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寺现世已千年。
其后山深处,立有一巨碑。
碑上铭文二十四字。
尘起缘灭,花开花落,生生不息。
共生之时,万般纠葛,尽归于诚。
——序
这夜,卿风谷中。
凄冷古寺,渺无人烟。
唯殿中缕缕佛光,忽隐忽现。
陈旧的红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声响。
殿中,烛火一瞬扭曲。
“你晚了一个时辰。”
温润寡淡的嗓音飘于玄海耳侧,他沉默着关上了门。
掏出袖里折扇丢给了眼前人。
袭青衣疑惑,“怎...”
视线挪到某处,话音一转。
“你的佛珠呢?”
玄海答非所问,眼神盯着袭青衣手里的折扇,没了自称。
“青衣,我又看见了。”
“‘一体双魂’。”
袭青衣脸色骤变,“不可能!除了她...”
“不一样。”
玄海失笑打断。
白日里的出尘气质尽褪,此时的他更宛如甘愿堕进红尘的颓然圣僧。
“她,我能算出来。但是那个人你知道的,我算不出来。”
他将此行所遇全部吐露而出,袭青衣握着折扇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玄海跪于拜垫之上,仰望金佛,凭空拨动着无形的珠串。
“今夜,她有一劫。”
“无性命之忧,却自此将终生为人所蔽。”
“终有一刻,同至亲刀剑相向,人亡家破,万事成空。”
袭青衣倚在红柱上,把玩着折扇。
“所以,你入世了。”
“不仅平白送了人生死卦象,还自愿送出了自己的分体佛珠帮她破劫?”
“玄海,你这么做,是不想见她了吗?”
玄海手上动作一停,“我想。”
“正因为想。”
他长叹:“青衣,卦文里有一言‘善解万恶’,善恶自有其道。”
“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石碑了吗?或许,这是她的指引,也说不定。”
“从打赌输给你,要为你寻礼的那一刻起,我和你就已经入世了。”
“我们三人,都已被扯进这柄折扇的缘法中。”
“一串分珠,可解此局,有何不可?我所做,皆是为她。”
“大概冥冥之中,都是最好的安排。”
玄海拨动佛珠的动作继续,“罢,善恩已报,只此一次。”
话里,看似有情,却是无情。
殿中无人应他。
袭青衣抚着扇面纹路,目不转睛。
幽凉的风趁虚而入,卷走室内丝缕暖意。
当月色更深。
某刻,玄海倏尔睁眼。
随之出现的,还有那微弱烛光骤然上涨拼成的一副火画!
渐渐,上方浮现出了画面。
是那个小女孩哭着去捡那些逃之夭夭的小珠子。
她的身边,恶人面目狰狞,父母染着鲜血。
玄海睫毛微颤,不由唏嘘。
“已是她之物,又岂可赠他人?”
“也幸而,珠断,为她博了生机。”
袭青衣望着画面中的小女孩,眸色深深。
当朋友的选择化为屠刀落到父母身上。
当看到那游戏每一回合结束后溢出画面的鲜血。
当那二人双双坠崖却目光留恋地望着女儿。
袭青衣笑出了声。
“看明白了。”
“分珠碎离,容芫在绝望中懂事。”
“这让史昆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就在这时,他对她心软了。”
“所以,她活了。对么?”
玄海不语。
袭青衣继续道:“也难怪她以前总骂你木讷无情,你为容芫解劫,与其说是报恩,倒不如说是为了她。”
“就因为那‘一体双魂’?”
“可是玄海...”袭青衣脸色骤变,“如今,身为主殿佛子的你,居然也会去钻缘法的空子吗!”
此话一出,玄海蓦然瞪大双眼!
双手一抖,拨动佛珠的动作再也继续不下去。
“你我心里都清楚,时也,命也。”
“即便没有佛珠断裂,在江建豪孟纪做出选择后,史昆也不会再伤害一个孩子。”
“因为他,知其痛。”
“他的恻隐之心被你巧妙地掺和在了本没有他的局盘里。”
“你想不费精力地逃出局,是生怕万一自己消失,就等不到她了,对吗?”
“但是玄海,你的恩当真报了吗?”
“你可还记得你殿下万千佛众?”
“还有她...她要是知道了,你还敢见她吗?”
玄海回头,对上了袭青衣清澈淡漠的目光。
半晌,他微微一叹。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让我和你一起在这里等。”
“对容芫,你心软了。”
“因为她与你一样都...”
袭青衣忽然撑起扇面摇了摇,挡住了半边脸。
望着画面上的小丫头,语气淡淡。
“玄海。”
“这把扇子,我挺喜欢的。”
“嗯,她也挺喜欢的。”
玄海定定看着他,忽而浅笑。
“三天后,我会如约而至。”
...
三天后,已是物是人非。
一笔两万零两元的金额被汇入一个越洋账号。
没有任何信息提示。
它的加入在那张卡里一串数字中,不起眼极了。
在那天后,玄海与袭青衣一切照旧。
隐居在卿风谷中。
直到十多年后。
这座古寺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香客。
沈昭祁找遍了寺庙,无论香火旺盛与否。
个个亲临。
这天,他来到了卿风谷附近的一座寺庙。
也就是全国香火最旺的安淮寺。
“他就是那个捐了座金佛的人。”
袭青衣立于密林,遥望远方跪在长阶上的男人。
“又是她。”
玄海身着袈裟,手中佛珠重现,纹路与先前那串看上去别无二致。
他凝视着那个男人。
袭青衣说道:“莫名其妙地,我们似乎又间接承了那丫头的恩?”
玄海沉默片刻:“她早已身死,寿数已尽。”
“又皆因此人魂魄不灭,我们等的时机也因此迟迟不到。看来...入局者又多一人。”
袭青衣没有说话。
大雨下了三天。
昏迷中的沈昭祁被带到了承明寺山脚下。
当玄海问出——
“沈施主,你要为她死?”
“就在今晚,对么?”
沈昭祁沉默了。
许久后,玄海徒留下两句话离开。
“沈施主,原来你也舍不得让她等待。”
“也罢,被困二十多年,也就随心一回又何妨?”
...
当晚,承明寺中。
袭青衣卧于横梁之上闭目养神。
玄海凝望眼前圣佛,二人皆是不言。
忽然间,玄海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喃喃一声。
“此恩,贫僧还了。”
“来世,便祝小施主一生安康长乐吧!”
话落,腕上佛珠粒粒湮灭于空。
袭青衣缓缓抬眼,透过窗缝想得出神。
“她应该,也快回来了。”
——
他们在等一个人。
那是穷极一生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