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像威武的关羽一样,在举业这条道路上过五关斩六将,连最终的会试也没能阻拦住他,一举得中。
虽然成绩只是三甲最后一名,乃名落孙山的孙山,但他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天意!
早知道自己这么有天赋,年轻那会儿就不该这么浪费,自己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的冲着当官去,估计,自己也坚持不到这里。
家里侄子自从知道自己举业有成起,就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通过手段,让自己管理家边上一县之地,可以为家族留一条后路。
嘿!这么多年以来,可是自己头一次这么气势汹汹的冲着家里最厉害的人叫他滚!自己就是冲着死来的。
那小子做官把自己心都做昧心了,全想着阴私的事情,一点儿为公的想法都没有,那哪行?
这下子叫他瞧瞧,咱老周家的风骨!
原本他对自己最大的打算是,假如会试没有通过,他就在湖广道学子聚会上来这么一出。
不过眼下显然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反正已经决定好给自己的学生们作出榜样,那么不妨就让自己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见。
嘿!这下子自己的学生可以好好对其他人吹嘘了,以后他们可说,我老师,周清,亮节公,当年为了百姓,仗义直言!守节而死!
还是有些紧张啊,有些后悔,如果把常平带来就好了,让他见识一下他老师现在这一刻的模样,在进士之中春风得意,这可是许多读书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一次的潇洒
也不对,这会儿殿试,早上天还没亮就得出发,那小子可正在长身体的好时候,还是莫要耽误身体成长的为好。
而且,现今的进士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看的地方。
反正,现在的进士,苦读十年,只为做官,已经少有正直的人了,个个眼中具名利,人人求官卖爷娘!
至于人间真正的模样,他们只要往马车里一坐,把窗帘儿一拉,便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老爷,便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人!
真心觉得,天下粮仓都归朱厚熜,陆斌两人管就好了,最起码,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就能够叫人活命了。
‘也不知陆斌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跟朱厚熜存下来的粮食,还够不够,会不会有那些该死的士子家族会乘机购买他们手上便宜的粮食。
这种担忧可不是无中生有,因为至京城一路以来的见闻,无不在诉说,拥有大量资源的老爷们,其内心究竟会有多么刻毒。
利用这种皇帝昏聩,加征天下粮税的机会,低买而高卖的办法,就是这些人最常用,最擅用的手段。
有些县,近乎过半的田地,都在士绅豪门的手中。
京城周遭,通州,大兴,宛平县这些地方,这种状况稍微好一些。
但是记得在广平府的时候,广平县的状况,是自己见过前所未有的残酷状况。
可以这样说,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属于朝廷的百姓了。
依靠科举功名所带来的特权,以及许多王爷府中,郡王,镇国将军不断填充进河北地区。
太多的田地被纳入他们的财产范围之中。
而这是极为恶劣的死循环,他们的财产并不需要上交任何税赋,而需要收取的税赋是固定的,因此广平府的摊牌,再加上朝堂之上加征。
导致广平府的百姓连投献土地,自愿成为他人奴仆的资格也失去了。
乡绅们只需要更多的良田,而不需要更多耕种良田的人。
许多,家境不富裕,存贮粮秣并不多的家庭,因为一次次加征税赋,不得不将长久的土地拿来换取让人短暂活命的粮食。
更有恶心的事情,若是有富户收佃农,他们还不得不将手头上粮食换取能够在他们家做工的机会,至于家中饿着的老母,孩子等,却连管顾的机会也不存在。
可惜自己直到这个年纪,才从坏人心肠的名利二字中走出来,否则自己当提三尺青锋,拿这些人的人头祭天。
苍天若是有心,想必会喜欢这样的礼物。
该死,这么帅气的话语居然没有写入信中,给孩子们瞧一瞧,这真是自己的失误。
开宫门,入皇城的机会终于来临。
殿试,这最终的考试,在保和殿中举行。
不过,因为心情轻松,对考策论并没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周清显得很肆意,眼睛四处扫视起来。
这也许在他人看来,是因为这个孙山,只指望着有个进士头衔,并不想进翰林院,乃是十足十来混上一番之人。
也没有人讲什么,因为这种人经常有,更多还是想要大放光彩,不取会元,便取状元的人。
可惜,他们不清楚,自己今天准备给这些人来一个大的震撼,若是有人提前清楚,说不得便会有人立时将自己先摁住了再说。
这皇城的景色,不得不说,确实令自己想要长久的待在这里,汉白玉的台阶,大理石铺路,大气磅礴同时又威严无比,这里是权力的中枢。
士子考试的保和殿很快便到了,一众考官赫然站立于其中,有阁老,辅臣居于高位站定,又有禁军,甲士列于门内外两侧。
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之后,毫不出众人所料,皇帝陛下,迟到了。
迟来的理由也很简单,昨晚上豹房中斗兽因为钱宁在兽笼子里加了药粉的缘故,斗得格外猛烈,把朱厚照兴趣给勾上来了,点火把观之,看到很晚才歇息。
因为是在皇城之外而进,朱厚照走的也是正门。
于是他的面孔便明明白白呈现在一众士子眼前。
当然,旁的学子并不敢观看所谓龙颜,都垂着头,生怕触怒了这个年轻人的威风。
其实,这个年轻人,和其他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躯体壮硕康健没有什么叫人担忧的地方,一双招风耳看上去甚至有些讨喜。
这只不过是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一个拥有莫大权力,却不想担负责任的年轻人。
只观看他这一眼,便能够明白,这个天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个年轻人的问题虽然很大,却并不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佞臣的责任有,重臣的责任也有。
这个年轻人缓缓踏上属于他的宝座,非常懒散的将身体埋入座中,显得非常散漫,而不一会儿,有他的近侍走下台阶,附耳与考官。
“边疆蛮夷成患,百姓不宁,何解?”
“草民交卷!”
“尔一字未动,莫非藐视朝堂,目无君上乎?”
“非也。”
“哼!口称草民,而非臣子,还不是藐视陛下吗?”
“草民举业,不在官,而在于一些言语,不得不吐,不得不言!宁死可也!”
“你这书生,有什么言语,岂能......”
“让他讲!”上面的年轻人突然打断了考官的话语,本来有些困顿的神情一下子表露出玩味,有趣的神色。
放帽,脱簪,但腰板此刻挺的笔直。
“天下黎民百姓,苦陛下之政久矣!苦士绅豪门久矣!刘六刘七之乱对于朝中的警醒,难道现在陛下便已经不记得了吗?何故又起刀兵之事情乎!”
“胡言乱语!朕操练兵卒,不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是为了陛下您对于鞑靼,对于兵事的好奇之心吧!可陛下岂不知,先帝时制定的安民固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乎?百姓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这样的行为,让我自赶考以来,一路上见识到许多啼饥号寒的流民,流离失所的孩童,这样的政策,也是为了国家吗?”
“此人是谁?竟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
“陛下,草民所见,没有一句是假的,通州,沧州,因为经历过刘六刘七之乱,城墙上的血迹任然斑驳,安平,安广等地,因为您的政令,又加上土地被大量兼并的缘故,已经没有可以被称呼为百姓的人了,除了流民,就是家奴。”
“叉出去!革除功名!”喊出这句话的,是刚才那个隐晦劝自己莫要糊涂的考官。
“陛下,请不要再征税赋,加征粮饷了,我所见闻,荆州襄阳这样的地方,明明处于湖广道这样,粮食最丰之所,却也出现盗匪流民了,而河北,两广这些地方,甚至听闻有人公然造反,这样令人忧心忡忡的局面,陛下竟然不想着治理,反而去攻打外族,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岂不是一种误国的行为吗?”
“给朕拿出去,杖责二十大板,给我用心去打!此人子嗣,永不得入朝为官!”
“陛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给百姓活命的机会吧!陛下!!!先治理内政,再图外敌啊陛下!!!”
声音愈发的远了,不过,看着他就像是看敌人一样的眼神却很多。
最愤怒的并不是皇帝,阁老们觉得,这是个疯子,居然去揭不能开的盖子,考官苦恼于自己怎么就为这样一个人出言说话。
就连地上的举子们,埋着的头颅也散发出浓浓恨意——寒窗苦读十年,你竟然想剥夺去我们的权利?
因此,没有人发声,即便这些言语真实不虚,即便这个人的信念符合圣人学问,即便这个人是真正的天下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