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代岩之语一经说出,方正峦心中便立刻浮现出一个对自己有莫大好处的法子。
“您这意思是?”
“贤侄可是世子殿下的先生啊!弟子盗用老师的诗句,这不是一种欺世盗名的恶毒吗?作为先生,岂能不去管教这种贻害无穷的过错?”
“正是如此,合该如此!”方正峦音调都透出一股子喜出望外的劲头。
他却没见着,丁代岩脸上明显露出一个鄙夷的神色,转瞬即逝。
这都不是文人相轻的问题,而是一个最为基础的东西——你一在秀才群体当中水准都不太高的玩意,有本事写出个这?
但是没有法子,针对宝衣局,能用的法子实在不多,至少他们最常用最善用也是最好用的以官压民之法全然不可行。
而宝衣局的生意,不必说的,他们不仅买贵衣服,便宜皮子,粗布麻衣都有涉猎,这等吃相难看的,不将其打压掉,分润掉,哪儿还有旁人活路?
没奈何,只能是捏着鼻子,接着和这小子议论一些谋划上的细节之处。
也不必说的,聚拢士子诸事,自然是他们家负责。
做制衣卖布营生的,又不止他们一家,随便拉扯,也能有几十个秀才,这便是不小的威势了,就连知州大人也不得不重视。
而关于方正峦的部分,也不少,最起码,他得在三天内背下十几篇,丁家举人作出的数篇写得不错,却又未曾为外人道的文章诗句。
因为你既然写得出传世名句,那么至少你平日里写的东西就不能太狗屁倒灶,人家问及相关的东西时,你得有些东西拿出来不是?
方正峦如愿在丁家享受了一顿丰盛晚宴,至于之后,则被安排着住下。
因为感受到足够的尊重,甚至自己获得了一间可供居住读书的静室,他觉得自己受伤的内心都安稳平静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约莫过了五六日。
等的陆斌已经有些烦躁,愤懑了。
这些该死的士人家族,为什么这等紧要的事情都办得如此拖拖拉拉?
岂不是平白耍人玩吗?
毕竟,古代没有双休这茬说法,家里这帮人上课,晚上睡觉就约等于获得了充分的休息,没熬夜等同于没认真听讲。
嗯......怎么感觉这帮做孩子的,从古至今好像都没咋变过。
令人无语的是朱厚熜,这孙子听蒙学居然能认真成这样!
津津有味不说,第三天的时候就亲密的叫上周先生了,还因为自己不尊敬的称呼了一声周老头儿捶了自己一顿,理都没处说。
而且周老头,这老头儿真是格外可恨,他不仅装作不认识朱厚熜,还伙同这等邪恶势力对付自己,把自己当反面典型那么整。
可怜自己一双爪子,都被戒尺抽成了红烧猪蹄色。
他觉着这破事再不解决,他得疯掉。
被周老头儿和朱厚熜一起逼疯。
吱呀!一声,胳膊比人腿都粗壮的钱管事推门而入,因为用于罚抄的房间没有别人,他的态度也放松下来“小斌,前面宝衣局,丁家秀才丁德修又聚拢十几名士子开始闹事了。”
钱叔是最近几天被父亲给调过来,专门听自己差遣,并且被父亲特别嘱咐过,就算自己的指挥有误,谋划岔了方向,也得听之任之,照做不误。
而由于自己这两天,接连因为给周老头儿准备教具,给孩子准备书本,花了许多在他看来不该花的银子的缘故。
他亲儿子钱鹿,小六儿兄长算是倒了血霉。
照陆斌预估,小六儿兄长,除却颈部以上的地方之外,大概率没几块地方是完好的了。
陆斌一听这消息,几乎一蹦三尺高,当即就把毛笔一丢,甩到角落里去了,几滴墨汁溅到歪七扭八的手抄三字经上,好端端一张只写了几个字的白净纸张,便算是废了。
这看的钱管事眼角狂跳几下,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后悔管事这个身份。
否则,按照他跟这小子爹的关系,抽他几下,一点儿都不过分。
“钱叔!此等大事可半点都不得耽误,咱们速速前去。”说完陆斌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火急火燎往外一冲。
“你做啥子去?”
“哎呀!周先生莫要阻拦,我有要事,可不能耽误!”
“混小子,你三字经抄完啦!”
“来不及了!”
“哼!别想着诓骗老夫,你回来再抄也是一样,老夫非得看到你字写正不可!”不算老迈的咆哮声响起“还有,给老夫跑慢一些!”
钱管事迅速帮自家这小的把东西收拾一番,以免周先生因为气愤,亲自找到宝衣局去,那就不太好了。
值得一提的是,以前钱管事在心里以及私下场合当中,都是一口一个老梆子,一口一个周老货的叫着。
直到这老......老先生,最近一段时间到家里和陆松对喷,喷赢了这件事暂且不提,后续,居然还叫自家横的不行的嫂夫人也恭敬有加之后,他觉得,还是态度放尊重点的为好。
自己亲儿子虽然没指望了,可顶多再有个三五年时间,自己的孙儿说不得还得落他老人家手里?我的老天,这教不教,怎么教,可都是周先生说了算!
至于自家小六儿想不想讨老婆,想不想生娃儿,钱管事曾私下里想过,自家这逆子会不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找自己讨论这等只有在话本戏台子上才会出现的问题。
他思考了非常久的时间,最终得出答案——打断左腿。
陆斌当然不晓得自家这钱叔内心跟唱大戏似的闪过这么多想法。
他一股脑冲到宝衣局之后,直接就上到宝衣阁待着了。
因为有闹事的,所以极富主人翁精神,自觉高人一等的“宝衣点评师”们全下去了。
从打开的窗户便能够看到,他们正搁那儿雄赳赳气昂昂的严阵以待。
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好似等着有人找事已经等的快疯了一样。
这也不怪他们,现今搁楼上待着的点评师,可不是前段时间,随便填两句就能上来的了。
第一轮的老兄们在享受了几日高人一等的待遇之后,看着同行发绿的眼神之后立刻意识到,这些个特别的权利到底有多吸引人。
所以他们当即否定了第二轮题目是填写横批的这个想法,一个个出题目恨不得奔着写八股文去。
当真是要多刁钻就有多刁钻,要多难为人,就有多难为人。
有过分的,甚至直接去求自己的业师......
因此,第二轮的老兄们可就是真才实学硬生生杀上来的了。
偏生气人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杀上来的,不是闲庭信步走上来的,但名气这一块,就是不如第一轮,林潮生这帮子一脸轻松加惬意,肚子里却呲呲冒坏水的家伙们。
他们认定了,就是因为这帮人在宝衣局开张的那几天,用绝对压制的姿态,把一些不服不满的货色给喷住了,这才有这般大名气。
而今日,那帮子货色,又要聚集着闹上一番。
这岂不是刚想睡觉,便有人送上来靠枕?
有人恬了恬肚子,有人清了清嗓子,有人咳嗽一声,有人面露精光。
更有无耻的,快马加鞭一步,直接做领头羊,大声便开始了喝骂。
一些之乎者也,一些子曰:名可是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等各家引经据典,好不热闹。
看得窗台上的陆斌只以为这是来到了菜市场。
砰!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响起,朱厚熜急匆匆闯了进来。
“哥!你瞧这下面,快打起来了都!”
“方,方先生在不在里面?”
“方正峦?当然在啊!”
朱厚熜一眼望过去,一时间在人群中竟然没找见。
可方正峦可是眼睛不停扫视着一切动静,他一见着窗台子上多出来的脑袋是朱厚熜,脸上喜色一闪而逝。
随即开始整理起自己的面貌来,他把悲天悯人的模样往脸上一挂,一手靠与身后,一手抄在腰腹之前,似是拿惯了书卷的模样,然后再把腰背这样一挺!
顿时,朱厚熜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曾经的先生。
朱厚熜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这一瞬间,他已然明白,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过于愚蠢,过于卑劣,反而让朱厚熜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近乎于冷漠的问道“弟,王先生到了没有?”
“到了,你看,他和莫戈正在那边吃茶。”
因为看见了朱厚熜,方正峦已然意识到时机正好,不可错过。
他直接往外一站,边走便高声喝道“世子殿下,你太叫为师失望了!”
伴随着这一声喝,四周陡然便为之一静,丁家联合几个家族的读书人们如同演练好一般迅速让出一条道路来。
方正峦踱步走了过来,脸色一点点变得愈来愈差,从悲天悯人,再到自责,从自责又到失望透顶。
“方先生!”
“休要叫我先生,我岂敢有你这样的学生!”方正峦脸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谁料朱厚熜点了点头,继而又问询道“不知叔岳先生是何缘故,如此斥责于我?正所谓曾子曾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先生有何不满之处,但讲无妨,小子我定然虚心请教。”
“你...你...”这下子,方正峦是真被气着了,因为过于淡定的模样叫他有了一丝丝慌张“殿下,你这宝衣局...”
“先生莫要乱说,我王府中每一处产业都在朝廷上有记录,此非我王府之产也。”
“哼!你倒是摘的干净,那我且问你,陆斌是否平日里与你兄弟相称?”
“叔岳先生,陆斌才三岁,私下叫我一声兄长,等他长大些了再规正他的言行,也不迟吧?”
“谁与你论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正峦暗叫一声好险,可不能被这聪明的小子扯到别处去,继而他又道“曾听闻,陆斌言说过,他的兄长随学一位先生,在山中访友,友不至,因此随手感叹这一句,记录与衣裳之上,是也不是!”
“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世子殿下可愿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姓?”
“那位先生,并不愿意讲出自己姓名,小子也不好随意透露。”说着,朱厚熜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眼尖的方正峦见着这一幕,一下子底气就足了起来,他的世子殿下,一旦紧张,做了错事,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到了这个时候,殿下你还有撒谎吗?为师真是,唉,真是妄教一场圣人学问!”方正峦长叹一声,悲苦自责的表情叫近前之人看了个清清楚楚“这分明是为师所作啊!不想透露与人前,只说与你听过,不想,你竟然起了这种心思,你可知晓,此乃盗也,乃小人之行,背德之事尔!为师,为师可从没有教过你这些!”
朱厚熜默不作声,倒是有丁家的秀才适时递上话来“方先生,早闻您是有德行的师长,只是没成想您竟有如此才华,不知这大作于何时,何处所作啊?”
方正峦瞧见朱厚熜不作声,立刻煞有其事的回答道“此乃吾早年游学,于北直隶所作,那时恰好至当年杨贵妃与唐皇分别之处,又恰逢孤身一人,受天地所赐,有感而发,而后生平再未有能与之比肩之作了。”
楼台之上,陆斌有些沉不住气了“哥,可以了吧?”
朱厚熜眼神之中尽是冷漠之色“不急。”
“敢问先生,还有何别的佳作吗?可否说出一些,供我等瞻仰一二。”
“佳作倒谈不上,只是平日里读书读的深了,有些感悟,可供诸位士子品读一番,有所裨益,便得偿所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有其他几家的读书人赶忙凑上前去,双手捧着拜读起来,片刻功夫,赞叹声,品读声,不绝于耳。
“先生大才啊,这一番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解读,真叫人耳目一新,令吾胸中激荡,若是能早生两年,必然要拜在先生门下啊!”有吹捧的。
方正峦如同演练好的一般,一听到这言语,脸色露出死灰般的颜色来“还是莫要这么说了,我哪里配教书先生呢?我教人,只是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我自诩洁身自好,对弟子也是言传身教,倾囊相授,也不知是我何处地方做得岔了,竟然,竟然......”
说着,他还哽咽起来,双手捧着脸,作出羞愤欲死的姿态,似乎连声音,都沧桑沙哑了几分。
“倒是难为你了。”
“皆是我之过也......”
“但,问题是,这首诗,是我作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