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八原先是湖广道黄州府黄田县赵家村一农户。
他对于自己这个身份还是知足的,因为他们村这片田地,肥沃的不像话,年年交足了官粮之后都还剩不少。
年年都要吃陈粮,对赵老八来说,这是旁人无法体会,既痛苦又快乐的烦恼。
凭借于此,他娶了一个媳妇。
他家里的黄脸婆,平日里他不怎么喜欢。
牙齿发黄,口中恶臭且不说了,脚比脸盆还大,踹起人来还生疼。
除开在孩子与外人面前给自己留几分面子之外,其余时间什么总拿大脚踹自己。
呸!要不是看在她给自己养了两个儿子的份上,自己一定早就休了她。
不不不,嗯,自己才不会真休了她。
绝不是因为这老娘们儿会哭会闹会上房揭瓦,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威严还是有的。
主要还是自己老婆哄人的确有一手。
比如她做的面条十分劲道,十里八乡都知道。
又比如说自己两个儿子被她不知用什么办法真塞进了村里老先生家读书。
还比如这娘们平日抠抠搜索这里省那里节约的,到了去年过年时候一数,竟然存了有半瓦罐的铜钱,想必自己百年之后,儿子可以有一间新房住一住。
那会儿自己总是觉得,当自己去见列祖列宗的时候,可以拍着胸脯朝他们吹牛逼了,你们当年没给儿子孙子做新房,我却做了!
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
别的不说,守着这样一个老婆,是真的叫自己安心。
也不说千金不换吧,至少百两纹银换不走自家老婆。
超过百两以上,那黄脸婆自己就屁颠屁颠的去了,说不得还要拿大脚丫踹自己,骂自己不晓得给孩子挣个好前程,呸!真是个见钱眼开的泼妇。
说起来还真有点想她了,可是她去哪儿了呢?
哦!想起来了。
好像被烧了的屋子里有一些,家门口井里面有一些,隔壁老叔家磨盘里有一些。
嗯……自己大概是吃的太过饱了些,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赵老八翻了个身,怀疑是自己做了一个无用的梦,却因此没有了丝毫睡意。
他起身看了看天色,太阳逐渐西沉,怀疑签了自己卖身契气的那帮主家人不会提供有顶的屋子来遮风避雨。
这晚上寒露重,要是染上了风寒,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绝不会有人花费银两,来救治无用的废人,所以他准备在巷子里面挤一挤,找一个有顶的屋檐下熬一晚上。
显然这里绝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的,能逃难至此的人,没几个是一点事都不懂的人,那种人早在逃难路上就被淘汰光了。
乓!乓!乓!当!当!当!
店铺的主家分别派了两个人,敲锣打鼓起来,当中有一人赵老八认得,是把他们卖进来的那个孟智熊。
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傻子,正常大户人家他见过是什么德行,那种挑来捡去的模样,不是那种年纪轻,身体康健的人,怎么会有人会选回家里当仆人?
就算是做牛做马吧,也得回本不是?
而自己这帮的人,就是做一辈子的事情,都不知道能不能换来这间店铺的木料钱。
不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发善心的是两个年岁比自己儿子还要小一些的小孩子。
这就说得通了,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还是有可能出现这种发善心的人,毕竟人嘛,哪有天生的坏种?
“是不是又到吃饭时间了?”旁边有一人问道。
赵老八的面上也露出狐疑神色,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朝着孟智熊那边凑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动作不能比别人慢了, 自己边上的这些人都是豺狼虎豹,说不得就会趁着机会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跟狗一样,苟延残喘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活着吗?可不能让别人拿走了自己那一份食物!
至于主家的食物,粮食也不是平白无故免费得来的这件事情,赵老八却没功夫考虑了许多,甚至心安理得的就能够接受别人的馈赠。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光脚不怕穿鞋的。
老子才是那个快饿死的那个,这些富家人施舍几个怎么了?
觉得这种想法是有理的,于是赵老八与很多想法相同的人,转眼间就汇聚在孟智熊的面前,剩余的二十二人,一人都没落下。
“来!从这边走,到堂屋里来。”
赵老八跟随着人流,从巷子内的后院穿过,朝着屋中走去,一点儿畏惧之意也没有。
他都闻到里面有麦饼子的香味了,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发觉自己的鼻子似乎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好用。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他比别人生存下去的机会而已。
而且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至少面对这种香气的时候,哪怕里面是下了毒药,他也要啃上一口再说。
他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之后,却突然发现这个原本空空荡荡的后堂屋,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不少东西。
角落中有数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六张长条的,看起来就是粗制滥造的桌子,整整齐齐摆放在这个屋子内。
一眼瞧上去上面甚至连木刺都没去除,大概就是木匠拿几张木板随意拼接了一下,十有八九连钉子都没舍得使,嵌合的痕迹,打眼一瞧便看出来了。
其中最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吃的东西,正如赵老八所料有麦饼子,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居然还有咸菜,那玩意可是盐腌制的,珍贵的很。
两个光屁股小孩坐在桌子旁的两张椅子上,身后站着几名壮硕的护卫,毫无疑问,这就是发了善心的富家公子哥了。
今日吃饱了撑着进了屋子中主动要干活的三人坐在第二排桌子边上。
说心里话,赵老八其实非常羡慕这三个人,他们三个是这一群人的当中,少有的家里人还在身边,还撑到了现在的幸运家伙。
最前面那个头抬着高高的家伙,不仅老婆孩子都在,据说今日下午还特意被两个小少爷给足了食物,用来照顾他的老娘。
但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羡慕罢了,没有其他的心思,张老八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经历了佛家或者是道家所说的一种名为顿悟的东西,他认为只要自己能够饱食,那么其他一切东西自己都不应该过多的关心。
面前这两个小孩,看人已经来齐了,电脑他的下属在这些长桌子上摆放起食物。不多也不少,一张桌子上五份餐盘,大家的食物都是一样的,唯独有些不同的是第一排的那三个人,他们的食物要多些。
赵老八内心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不满的,大家都是流民,难道凭着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要高贵一些吗?
不过他不会将这些表露出来,而且有一点却是令自己感到了舒心,那就是在屋子内有护卫看着,不必防备,其他人会趁机抢夺。
但是赵老八依然决定要吃的快一些,这是在讨论过程中悟出的道理,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东西。
不得不说,久违的咸菜以及其中蕴含的盐份使自己感到了满足。
唯一有缺憾的地方在于咸菜实在不该配这个麦饼,赵老八觉得这玩意儿最应该配的是自己老婆熬的米粥,记得有一年自己老婆从集市上用极低的价格淘换过来五枚咸鸭蛋。
其中有四枚都进入了自家两个小子的肚子里,自家那两个小王八蛋,当真是不懂得珍惜暴殄天物的玩意儿。
那么好的东西,囫囵个便吞了下去。
可怜自己与他们的娘分着吃那一个咸鸭蛋,都吃了好久,那鸭蛋壳都嘬了好几遍。
美美的吃完这一餐之后,吃得饱了人就犯困起来,习惯性想在这个屋子当中角落里寻摸着,舒服位置直接一躺。
前面却传来稚嫩而又清脆的声音“吃饱了饭的都排到这个桌子前面来,每个人报名字,然后领取自己的木牌。”
木牌?寻声望过去,原来是那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在高声呼唤。
这种公子哥的命令不可不听,但他说的事情又着实有些奇怪,赵老八决定不能做出头鸟,只是观望着。
可是谁叫他为了争先一步吃饭,而坐到了最前排呢?
同样保持着观望态度之人可不止他一个,大家伙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于是前面的公子哥见无人应答之后,点来点去还是点到了他的头上。
赵老八无奈之下,只能是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桌案之前,有些忐忑起来,心道:总不能是断头饭吧?
“你叫什么名字?”
“赵水牛,家里排行老八,公子哥可以直接叫我赵老八,也显得亲切。”他一边回答一边对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这也是无师自通的技能,曾用于向土匪强梁保命,极为管用。
那小孩皱了皱眉“你到底叫什么?”
“叫赵老八,叫赵老八就好。”可不敢让富家公子哥儿感到不满。
年龄大些的那个孩子听得了此言之后立刻开始在一块木牌子正面,用毛笔沾了墨水写下一个三个字。
应该是自己的名字。
很可惜,他赵老八不认识。
“哪个地方来的?”
“黄田县小湖镇赵家村人。”
那大公子哥又提笔写了起来,用小字写在了后面。
写完之后,吹干墨迹,这牌子又被打了个孔,交在自己手中。
赵老八看了看这字,虽然不认识他,但是他觉得这漂亮极了,也许是那种可以换铜板的东西。
“这乃是你身份木牌,写了你名字与来历,以后会按照牌子上的名字来叫你,好了!过了门帘去洗澡吧。”写字的公子哥终于抬起头来,朝着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然,自己没有丝毫违抗的意思,他大约是明白的,有了这样一个小木牌,自己就算是被这公子哥养着了,乃是自己主人无疑。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主家是要管吃管住,不至于再有冻饿之危。
更何况这乃是不多见的一次热水澡,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一次热水澡,既是难得的享受也是一种珍贵。
就算自己乃是一名好农户的时候,一年也只有中秋,春节,清明能够洗上一次,每次花费了木柴都令自己心痛的直打哆嗦。
洗澡所在是前堂,不知何时,这里已经被清空了,里面只摆放了十几个腾腾冒着热气的浴桶。
原本他赵老八决计不会认识浴桶这种高级东西,但自己村庄之中有一个最会打制浴桶的木匠,又是自己的亲戚,所以知道这个。
不过是用木板子拿铁箍箍紧了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受妇人家喜欢,尤其是自己那亲戚做的梨木浴桶,一个桶就要卖数两银子,有时候买的人还要排队才能买到。
因为是自家亲戚,所以赵老八以前是有把自己那个不喜欢念书的小儿子送到他那儿学这门手艺的打算。
后来在逃难的路上,这个念头就熄灭了。
因为他那家亲戚被吊在树上,放血放了几天,终于说出他家银子埋在哪儿之后,一家老小也没能逃过劫数。
回过神之后,赵老八甩了甩脑袋,他确信一件事情,自己一定是吃的太多了,以至于有闲心思总想这些破事。
赶忙将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扒个精光,随意丢在地上,不管不顾直接往热水里一跳,只感觉身上或紧绷,或淤青的肉都松软了下来,叹息一声之后,只想把自己的脑袋也狠狠埋进热水里。
“皂角,牙粉以及毛巾给你放旁边了,赵老八,你这衣服里面有没有重要的东西?没有的话我就给你扔了。”
“呃……”他有一些不太适应,被人直接称呼名字,甚至隐隐人,他还有一种犯贱的想法:自己是不是有一些太被人当人看了?
“与你说话呢。”
“没有没有,小的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大人您将这些衣服丢了,我穿些什么?”
“自然是要给你发新衣服,还有,我们这有规矩,除了前面那个大公子,咱们必须称呼一声公子之外,旁人之间要么以职务相称,要么直接称呼名字,你要么叫我一声孟智熊,要么叫我一声孟队正。”
撂下这句话,那壮硕汉子抱着衣服扭头就走了,留下他在坐在浴桶那儿发起呆来,一时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