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言好语地送走了野良,孟得鹿才回到房中私下向漫香询问。
“娘平时见多了赌徒们输到倾家荡产后卖儿卖女,甚至绝望自尽的悲惨下场,所以总对我们姐妹耳提面命,绝对不许沾染赌博的习气,怎么自己到欠下了这么大一笔赌债?”
漫香愁容满面,长叹了一口气,“哎,得鹿啊,这事儿你早晚会知道,我也不瞒你了,那哪里是什么赌债啊,不过是咱们店那位‘真正的老板’不便正式出面,就用这‘赌债”当抵押,把持着店里的命脉罢了。”
孟得鹿疑惑道:“‘真正的老板’?蕉芸轩的老板难道不是娘吗?”
漫香苦笑一声,“你是真能看得起娘啊!就凭我那点血汗钱,挣到一百岁也不够开起这么大的店铺啊,七年前,我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打伤了脚腕,再也跳不得舞了,便想着出来自立门户,可手头又没有那么多钱,正在那时,有一位神秘的老板把我赎了出来,用我的名义在县廨在开出了经商所需要的所有文书,又出手阔绰,帮我开了这家蕉芸轩,店开起来以后,我们谈好了店内大小事务交给我一人经营,赚到的钱我分三成,老板拿走七成,那老板怕我翻脸不认账,就让我写下了一张巨额赌债的借据作为抵押。”
孟得鹿好奇追问:“娘,那位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漫香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一切事情都是野良出面代办的,你忘了,你刚来店里时,娘就告诫过你,吃咱们这碗饭的,顶要紧的就是要‘瞪起眼,竖起耳,留下心,闭上嘴’,有些事情,咱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漫香说不出那老板的身份,孟得鹿却能猜出个七八分:大唐严禁官吏经商牟利,那“真正的老板”如此神秘谨慎,想必是位朝廷官员。
“那位老板现在突然派野良上门要账,看来是想撤出蕉芸轩的经营,要兑现现钱了……”孟得鹿思忖着,隐约意识到了麻烦的棘手,“那娘拿得出这些钱吗?”
漫香愁得眉头打成了一道死结,“咱们店里的生意你是知道的,外人看着风光,以为日进斗金呢,可他们没看到店里上上下下要养活这么多人口,打点各级官员,还有买新人,修缮店面,哪一样不需要花费啊,我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啊!”
身为都知,孟得鹿对店中的经营也是了如指掌,知道漫香不是在夸大哭穷,只得又问:“那咱们眼下该如何是好?”
漫香一脸苦相道:“那老板说了,若我们在期限之内交不出钱,便要把这店面转卖了……得鹿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娘这辈子大钱没攒下,小钱手里还是有几个的,就算蕉芸轩今日就关门,娘的后半辈子也够活了,可这店是娘一辈子的心血,娘舍不得把它随便交到别人手里,还有你们这些姐妹,要离了蕉芸轩另寻出路,娘也不放心啊……”
漫香话音未落,早已泣不成声……
进入蕉芸轩快一年了,孟得鹿最不陌生的便是漫香的眼泪,无论是当着宾客撒娇诉苦,还是当着众姐妹套近乎,泪水对于漫香来说是一种最得心应手的武器,也是她最手到擒来的面具,西方远来的胡商客人曾经教过她一句谚语,传说鼍龙在吞食人畜时,会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假装慈悲,所以他们总用“鼍龙的泪水”来形容虚伪的眼泪。
以往,每当漫香哭天抹泪时,孟得鹿都会在心底暗暗嘲笑她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美人鼍”,唯有这一次,她却愿意相信那泪水是情真意切的……
漫香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声痛快淋漓的哀号之后,她一抹脸蛋,满面的愁容便像卸妆一般消失殆尽了。
“今天是初几了?”
“十五,是中秋。”
“坏了!差点忘了去看姐姐了!”
漫香一拍脑门,跳将起来,利落地收拾了些时令点心,又揣上些钱,将柜台钥匙交给孟得鹿保管,挎起小篮子匆忙出门。
走到门口,她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顶要紧的事情,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向着孟得鹿嘱咐:“得鹿,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这店和姐妹们就托付给你了……”
孟得鹿一怔,正欲答话,漫香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漫香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每次来看望姐姐,姐姐都从不给她开门,她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倚着木门喃喃自语。
“姐姐,人们都说人在临死的时候会看见走马灯,能把这辈子经历过的事一下子都想起来,我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梦见咱们小时候的情形,梦见爷娘要把我卖了做童养媳,你哭着闹着非要替我去,梦见你那个刻薄的婆母罚你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不给饭吃,梦见你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给夫君买药治病,梦见你和夫君还没等到圆房,那个药罐子就撒手归西了,梦见你寡妇失业,家计艰难……姐姐,我知道,其实这些苦原本都该是我受的,是你顶了我的罪孽,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姐姐,我知道你嫌弃我丢人,你说过,我们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白和名节,即使是死,也不能自甘堕落,堕入风尘,你恨我没听你的话,可我也有难处啊,爷娘死了,留下的债太多了,我不走这一步路还不清啊……姐姐,我当时只是想活下去啊……”
“姐姐,时间真快啊,算算,咱们都已经是人到中年,人人都说世事无常,也不知道咱们姐妹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几面……”
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丝回音,低头沉默良久,漫香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姐姐,你还是回头吧……”
屋内响起迟疑的脚步声,好像在门边徘徊了很久,才将房门轻轻拉开。
漫香看到一双彩履跨出门槛,才惊喜地抬起头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