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定洲与黑麦,纵马而行,往商州的官道而去。
若是要隐蔽行走,走山道自然会更好。
但是,这大雨如注之下,只能走官道了。
更何况,事到如今,他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寻人,届时,皇帝要是想要问责,也无从问起。
他们进了主干道,一路往枫林文道而去。
柳竹华留下的密文中,没有说明他要到商州何处接头,所以,黄定洲认为,他必定是到了商州,见到了接头人,才会知道下一步的目的地。
而商州,有一个明晃晃的目标地,那就是反贼盘踞的势力所在。
那位置,黑麦曾追踪到过大概范围街区,他们曾经研究过那几个街区的堪舆图。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反贼,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必定会用武力,将自己包裹起来。
最中心的位置,很可能,就是对方所在的位置。
而中心地带,只有一套豪华非常的居所,云宇客居。
据闻,那是先帝在位时期,一个致仕的太傅最后隐居的地方。
他们猜测过,认为这云宇客居,很可能就是对方隐藏的位置。
所以,进入商州后,由黑麦带路,前往云宇客居。
还未进入枫林文道,远远就能看到,在雨幕之下,火红的枫叶,将远景渲染成一幅水墨画。
不得不说,这景观,乃天下一绝。
要是有文人骚客在场,必定会愿意,为之,挥墨成诗,传唱千古。
即使下着瓢泼大雨,商州的街道上,也依旧有穿蓑衣和打伞的行人,不疾不徐地行走着。
街道两侧的商铺,几乎人满为患,各个都探头,围观雨景。
黄定洲纵马路过时,还能听到酒楼与茶楼内,传出的丝竹声和弹唱声。
随着他们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那些热闹的声音,也渐渐收束。
等他们转弯进了枫林文道,所有的声音和行人,都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他们的马蹄声,雨滴打在他们脸上、身上的声音,还有他们的呼吸声。
太过寂静,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黄定洲却心知,来对地方了,这里的人都被清空了,除了已经被斩杀的,其他苟活下来的,必定也仓惶逃离此地,不敢再回到这里。
在反贼起事之前,这里的防护有多坚固,现在就有多脆弱。
堡垒,随着反贼谋反失败,支离破碎了。
他们二人很快抵达了云宇客居。
云宇客居的正大门、侧门,全部都敞开着,仿佛在欢迎任何来者进入。
见此,黄定洲却是提高了警惕,他不得不防,万一反贼设下了陷阱和机关,准备最后杀一波敌手。
于是,他没有从正门入,反而顺着整个云宇客居绕了一圈,到了后门的位置。
后门虽然关着,但,不是从内里锁着,伸手推,就推开了。
黄定洲正准备进入,却在刚踏出右脚的时候,又伸了回来。
因为,他看到这门楣的木柱上,留了熟悉的暗号。
【港口,备船,琵琶女。】
黄定洲让黑麦用刀将这刻有密文的表面挖下来,然后,带着这木片,继续赶往港口所在位置。
奇怪的是,等他们到了港口,港口也是冷冷清清。
虽然是下着大雨,不好发船,但是,连躲雨和运货的人都没有,实属不正常。
港口停船也只有一两只,是靠岸的商船,而不是准备发船的。
黄定洲翻身下马,到走到港口附近,搜查了一番,找到了一个在看守库房的守货脚夫。
他还没有主动问,那脚夫便对他大声喊道,“这位郎君,可是要坐船?最近三日,商州港都停运了,要是着急的话,换别的港口出发,要是不急,就再等三日。”
黄定洲上前交涉了一番,才得知,昨日傍晚,商州刺史突然发了政令,勒令所有船只都必须撤离港口,三日内不准发船。
商州刺史的态度很强硬,还派了守卫和驻兵,过来维稳。
黄定洲不甘心线索断在这里,就又返回了港口。
只是雨势实在太大,水面都上升了不少。
他望着水波翻滚的江面,陷入了沉思。
柳竹华抵达云县时,已经夜幕降临了,商州是傍晚才开始驱逐船只封港。
所以,等柳竹华来到商州,并接头成功,赶往港口,至少已经是戌时正了。
那会儿,港口应该已经被清空。
他突然想到,反贼已经被捕,其手下的精锐,也已经被尽数灭口。
而商州刺史依旧稳坐官位,没有被皇帝清算。
那就证明,商州刺史从始至终,都是皇帝的人。
而反贼在商州盘踞,商州刺史却任由其发生。
很有可能,商州刺史也在做卧底任务。
商州刺史明面上服从反贼,实际上,他是皇帝布置的棋子。
而反贼从安庆侯府叛出,来到商州,恰好进入了,皇帝为他准备的囚牢之中。
如果,商州刺史听从的不是反贼的指令,而是皇帝的指令。
那么,对方清空港口,就是有意为之了。
皇帝想要顺藤摸瓜,钓大鱼。
三天的时间,足够给仓惶逃跑的反贼残余,逃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拥有足够的喘息时间。
而他们一定会在自觉安全的时候,前往,他们的据点。
他们肯定想不到,在他们之中,竟然还有皇帝的眼线。
等他们回到据点之日,就是皇帝清算之时。
想到这里,黄定洲叹了一口气,他干脆坐到石阶上,反正全身都湿透了,不差这么一点雨水的冲击了。
黄定洲仔细回想,目前他所拥有的关于反贼团伙的所有线索和情报。
靠近京城的势力,已经被彻底清剿了,他们心中能退的安全据点,就只有南下了。
从这个港口出发,能抵达哪些南方城市呢?
他决定去看商州港口的布告栏,上面拥有所有的客船起始地点和时间的明细。
当他扶着石栏杆站起来的时候,栏杆顶端的划痕,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密文!
黄定洲欣喜之下,认真用手去抚摸,只是手指已经冻僵,感觉得不是很清楚。
他只好用身体,为石柱遮住雨水,低头仔细分辨了许久。
那密文刻划得很粗糙,只能分辨出,是【登客船】的意思。
虽然这个线索虽然验证了他的猜想,但是,想要找到对方所在的位置很难。
要立刻赶在他们到达下一个港口之前,到下一个港口盯着。
但是,如果对方根本不靠岸,那就很难查到对方的所在
而现在,这些反贼的残余,犹如惊弓之鸟,他更倾向于,后者,他们不回靠岸补给物资。
不仅如此,他们必定会扬满帆,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即使是狂风暴雨,也会冒雨前进。
如若要想追上他们,那就必须用轻快的走舸,但,且不提走舸属于军用船只,就算他有走舸能前往追击,反贼船上的人,一看到走舸,必定就会起疑。
太过显眼,明眼人远远眺望就知道有问题。
更别提探查了。
为今之计,只有等了。
看来,皇帝已经算准了,即使他得知一切真相之后,也动弹不得,被困维谷之中。
黄定洲转头看向黑麦,让对方处理掉这石栏杆顶端的痕迹,然后就往石道上走去。
他已经准备回云县了。
继续留在此地,明显已经没有意义。
他要是想要知道柳竹华的真正行踪,就只能去问皇帝。
也许皇帝看在他愿意割地赔款的条件下,告诉他,真正的情报。
然而,这涉及了皇室辛密,他一旦沾染,就无法回头了。
这一场博弈,他输得很彻底。
他以为自己在走忠臣路线,实际上,他行走在尖刀上,一旦行差踏错,就会坠入无尽深渊。
他得想想以后的每一步,如何走了。
黑麦一直都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重新翻身上马,返回云县。
他们回去的速度,明显减缓了许多,不止是因为雨势,还因为心境。
一旦不着急了以后,谁又会冒着生命危险,疯狂赶路呢?
等他们回到云县,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黄定洲没有去县衙,直接回了黄宅。
他在思考,他隐藏起来的东西,皇帝到底探听到多少了呢?
他一直都隐藏得很小心,但是,还不够小心。
……
黄将军等人,押送这粮草和兵器进京,交接完之后,已经过了亥时初。
谢主簿着急想要带着衙役赶回云县,却被黄将军强硬地扣留在营地了。
黄将军屏退了其他人,让人送来了晚膳,准备和谢主簿,好好探讨一番。
谢主簿见黄将军没有让人上下酒菜,而是奉了茶水,他就知道了,宴无好宴!
不过,他上次和黄将军这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未尚公主,也还未高中成探花。
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将食不言的规矩,发挥到淋漓尽致。
军营的膳食,很粗糙简单。
他们将桌面上的菜肉主食和汤全部一扫而光,然后,默契地端起茶盏。
两人互视一眼,黄将军率先开了话头。
“本将军得知你在南蛮重新娶妻生子,很是欣慰,但如今一见,你身上的戾气依旧,这么久了,你还没缓过来吗?”
谢玉砚听到这话,垂下眼眸,勾起唇角,“文不能成,只能弃笔提刀,厮杀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与当年之事无关。”
黄将军闻言,皱起眉头,“你回来了,又是文职,那就想办法摆脱那些血腥与阴影,和妻儿好好过日子,才是最好的选择。如今能人辈出,陛下手中不缺忠臣良将,你能明白本将军的意思吗?”
谢玉砚侧首看向黄将军,“这良将,也包括你吗?黄将军。”
闻言,黄将军目光变得深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将军不敢称良将,但忠心不变。”
他没有说的是,等朝廷过了这阵风波之后,谋逆之案讫事,他就会悬车致仕。
人情的续存时间是有限的,他总不能等早年的情谊磨光了,最后,相看两相厌吧。
若是普通的友谊,割袍断义,算是结局。
但是,对方是皇帝。
君臣之间何来割袍断义,只有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而且他比其他的朝臣,多了一个令皇帝忌惮的因素,他养大了皇帝的嫡子。
不论以后,皇帝是否要将这嫡子认回去,令其继承大统,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的存在,都会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普通人尚且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认别人为父。
更何况对方是皇帝。
不论当年皇子被隐姓埋名送出的内情多坎坷,等皇帝日渐年迈,皇子日益长大,皇帝内心就会越发不痛快!
权势与情感的牵扯,都会成为,射向他的无名箭矢。
他原本没有这么深的体会,是王氏对早夭十三郎的情感,和对现在的十三郎的恨意,让他恍然醒悟。
王氏尚且如此不甘了。
被迫送走皇子的皇帝,又能多痛快呢。
特别是这个皇子,才智非凡……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为了大局,捏着鼻子,看自己最优秀的儿子,认别人为父亲。
黄将军将心比心,要是他,早就怒而提枪,去将儿子抢回来了!何至于束手束脚。
所以,当他看到谢玉砚竟还和十三郎走得如此之近,甚至还有叛主改投的苗头,早就吓得眉头直跳了。
今日,要么谢主簿在这里被他打断腿,从此去不了云县,不害人害己。
要么谢主簿重新效忠皇帝,和十三郎划清界限。
而谢主簿听到黄将军的回答,非常不满地皱起眉头,他的心思,完全显露在脸上了。
他也没有掩藏,直截了当地说,“黄将军,十三郎是你亲手养大的,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踏入那个泥潭?”
黄将军横眼看他,眼神如利刃,“谢玉砚,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内情?皇帝信任你,你就该以赤胆忠心奉还,而不是得陇望蜀,吃里扒外。”
听到这话,谢玉砚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他忍住内心的愤怒,压低声音,怒道,“本官从未这样想过!你说得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是,本官对他而言,只是一把刀,现在这把刀锈了,快失去价值了。而本官知道太多辛密,想要抽身也来不及了,致仕就等于死亡。本官不怕死亡!但是,本官不能眼睁睁看着明蓉的儿子,也踏上本官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