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黑云压城
议事堂。
漆着三个金字的牌匾下,一位身着锦衣的老者遥望着远处天穹下的雨云,眼中时而闪过年轻人才有的野心,时而浮现老人才有的沧桑。
老者的年纪虽已不小,但只要他愿意到外面走一走,能拒绝他的女人仍然不多。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男人,只要你看他一眼,便会被他独有的枭雄气概所吸引,但是有胆量多看他一眼的人毕竟不多,只因为他就是独尊门的现任门主戏世雄。
戏世雄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那朵漂浮于仙子汤之上的雨云,似因某些事物而陷入长思,所以旁人既不敢看他,也不敢打搅他。
他的眼珠忽然微微一动,好似又变回活物,随即收回视线,转向眼前的三阶石阶之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跪伏于阶下的墨师爷。
“……以上所述,便是前方战况。”
墨师爷也在此时结束了自己的报告,而后又补上一句:“属下指挥不力,以致于前方大败,请门主责罚。”
墨师爷此刻的模样可谓狼狈,那一身长衫已然半边猩红,面色也是惨白如纸。
若是夏逸见得他如此模样,怕是要讽上两句,喊他一声“血师爷”又或“纸师爷”。
戏世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得力干将,沉默半晌之后,忽然说了一个字:“好。”
说罢,他迈步、下阶、伸手、落掌。
当这只手悄落于墨师爷肩上之时,没有人会怀疑墨师爷必死的结局——只要戏世雄按下这只手掌。
可世事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这只手掌忽地反向撩住墨师爷腋下,随如起伏的波涛一般将墨师爷搀起。
“门主……”
墨师爷面露一丝讶异,昂首之时却正对上戏世雄那双如渊深邃的瞳孔。
“自你拜入独尊门以来,这是你第一次失败。”
戏世雄的声音也似从深渊中传来,“如此大败,你确实该罚。”
墨师爷汗颜道:“败军之将,按罪当诛!”
“按罪当诛……说的好。”
戏世雄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既有此心,本尊就罚你为独尊门流尽最后一滴血,借那些正道中人之手来处决你这败军之将。”
墨师爷动容道:“门主……”
戏世雄凝声道:“你这些年为独尊门屡建奇功,今日不过是输了一仗,本尊难道还不许你将功赎罪不成?”
墨师爷喉间略微哽咽,当即俯首跪拜,振声道:“门主放心!只要属下一息尚存,独尊门的招牌便绝不会倒下!”
“这等华而不实的废话,可不像是师爷你嘴里说出来的。”
戏世雄笑骂道:“豪迈的话,留待此战之后再说不迟。”
“门主所言极是!”
墨师爷干笑一声,得戏世雄眼神许可之后方才起身。
“你可知道这些人怎会在此?”
戏世雄说这话时,视线微斜,横瞥远处立于议事堂的墙边,目光便不如看待墨师爷一般友好了。
墨师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龚弄柳、龚拈花、贪狼三人俯首正跪于墙边,仿佛三座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只是自三人额头不断冒出的豆大汗珠,却清楚地说明了他们都是实打实的活人。
墨师爷瞥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道:“他们会出现在此地,想必是因为天、地、玄三坝俱已失守……属下斗胆猜测严公子、江如雷、血元戎、七杀、破军、鬼娃娃师徒均已殉职。”
戏世雄叹道:“血元戎尚且生死不明,但惜玉却是死于江如雷的背刺。”
“江如雷?”
墨师爷怔了怔,随之也是长叹一声,黯然道:“属下先前见得仙子汤上游放下的水浪远不如预想中狂猛,便猜测四坝是否已经失守,这才提前出战。”
戏世雄道:“不错,四坝的失守也是你败因之一。”
他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据探子方才回报,黄字坝也已失守,而楚少丰兄妹的踪影却未被发现。”
墨师爷肃穆道:“楚少丰是何等骄傲的人物,断无在此背叛本门的可能,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楚少丰已死,他的尸体大概是被楚少琪一并带走了。”
戏世雄闻言默然不语,眉头也在不经意间皱成一团。
见状,墨师爷很是识趣地闭上了嘴,至于那跪于墙边的三人,更是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叹气、皱眉,这两种代表负面情绪的举动,都是他们第一次在戏世雄身上见到,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迎接他们的会是门主怎样的怒火。
良久。
“罢了……”
戏世雄缓缓吐出一口气,面上的阴云已然一扫而空,再次变成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独尊门门主。
“独尊门既要剑指天下,他日必要接连遇上今日这样的战争,这一战正好是我们试刀的好机会。”
戏世雄微掀裙摆,甚是随意地坐于石阶上,淡淡道:“倘若我们赢下这一仗,说明独尊门已具备逐鹿中原的初资,可若是我们败了……只代表独尊门与我戏世雄也不过如此程度而已。”
墨师爷目光闪动,诚声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单是门主这份气度已具备一方诸侯之姿。”
戏世雄失笑道:“本尊方才说了,这等没用的废话不适于师爷的口中说出。”
墨师爷微微一笑,不再发言。
“这些武林正道虽已夺下天、地、玄、黄四坝与仙子汤,却也元气大伤,何况他们登陆之后仍要徒步十数里,方可来到这死人城。”
戏世雄指着脚下的地砖,看着墨师爷继续说道:“只要他们还未攻入死人城、还未杀死我戏世雄,这场战争便没有结束。”
戏世雄口中的死人城自然便是这深隐与山谷中的城镇,即是独尊门总舵。
独尊门先辈之所以如此命名总舵,便是要警示后辈——只要独尊门没有重现于世,他们这些躲在山里的门徒便与再难见光的死人无异。
墨师爷登时会意,俯手拜道:“门主放心,属下昨夜才与百毒门数位坛主一同巡视过城内外的布置。
此来总舵的近半百毒门弟子与本门五成门徒,如今正各守其位,只待一战。”
“你先去疗伤,然后再去检查一遍。”
戏世雄如此说道,随之又是话音一沉:“莫怪本尊没有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们三人且随师爷左右,但凡师爷有命,你们便是死也要完成。”
这番话自是说于后方的龚氏夫妇与贪狼听的,三人闻言便如捣蒜般连连扣头,直将地砖磕地咚咚作响。
“谢门主!”
“属下多谢门主!”
“属下一定不负门主厚望!”
“厚望?”
戏世雄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目中的不屑:“本尊对你们从无什么指望,你们只要记住一件事即可……你们三人作恶多端,如果独尊门这棵大树倒了,你们这三只破卵绝无完好的可能。”
“门主所言极是,属下受教!”
三人连忙又是一阵慌乱地磕头,但他们毕竟不敢长跪不起,因为墨师爷已转身离去,而戏世雄也已懒得再与他们多说一句话。
无论是门主戏世雄还是墨师爷,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们连磕七八个响头之后,便是赶紧一路疾跑着追向墨师爷,好像还恨爹娘给他们少生了两条腿似的。
终于。
议事堂前的庭院复归平静,这片空荡荡的天地间再次只剩下两个人。
是的。
两个人。
除了席坐于石阶上的戏世雄,还有一个人也在此间。
这第二个人又是谁?
此人既在此地,又为何不见他的踪影?
有幸进入过死人城之人,皆知门主平日都待在由十二座四合院簇拥着的正中央的一座府邸之中,而这府邸间又有两座足高八层的双塔相对而立。
戏世雄昂首侧目,深邃的瞳孔穿过凄厉的冷风,直达东侧高塔之顶——原来这第二个人竟是一直盘腿孤坐于塔顶,这才未被人察觉。
戏世雄的目中忽然隐现一丝怒意:“师兄,独尊门会遇到此等逆境,你也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此时正值狂风大作,而二人又是遥遥相距,无论塔上之人的耳力何等聪慧,也是绝难听到戏世雄这句话。
但戏世雄知道这个人一定能听到自己的话,因为这个人简直已不是人。
是神。
是魔君。
是慕容楚荒。
他是天下无敌的慕容楚荒,只要这一条理由便已足够。
今日的慕容楚荒依如平日一般盘腿而坐,仿佛一个脑中空空的呆子,但他那身沾满灰尘的白衣却不知何故,竟是洗的如新衣般干净。
“你为何不说话?”
戏世雄遥遥瞪着他,怒声道:“若非你这些年对夏逸诸多栽培,当年的一条丧家之犬又怎会在今日成为独尊门的大敌?”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楚荒的声音终于从风中飘来。
“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
戏世雄哼道:“你想做的事就是养出这样一个劲敌?”
慕容楚荒漠然道:“你自诩有识人之才,难道看不出夏逸与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戏世雄面色铁青,已然说不出话。
慕容楚荒沉吟道:“夏逸迟早会离开独尊门,若非幽儿对他的恩情与深情,他早已站到我们的对立面。”
戏世雄还是说不出话。
慕容楚荒又道:“在你迫走幽儿,与匈奴结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今日这一战在所难免。”
戏世雄冷笑道:“那丫头心机深沉的很,即便我不对她动手,她也早晚要对我下杀手!再者说,我与匈奴结盟不也是为了独尊门么!”
慕容楚荒道:“我与你不同,我不是一个枭雄,只是一个醉心武道的痴人……你与匈奴结盟一事,我也不知是好是坏。”
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可是幽儿又为何要杀你?是谁杀了她的爹娘?当年的因便是你亲手种下,今日的果不是正该由你来承担么?”
戏世雄顿时语塞,面色一连数变,最后黯然垂首。
可慕容楚荒的声音却犹在风中飘荡。
“夏逸也好,幽儿也好……他们都是我欣赏的年轻人。”
“我只希望他们不要真的攻入此地。”
“我不想亲手杀了他们。”
话毕。
慕容楚荒再次变成那个痴痴望着远处那朵雨云的呆子,可眼底却莫名浮现一丝古怪的厉芒。
直觉告诉他——要下雨了。
直觉也告诉他——这场雨一定会是前所未有的狂暴,而其中却存在某种他期盼已久的东西。
那或许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传说。
传说。
作为民间文学的一种形式,传说往往是通过世人的口头进行传播,且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加工和丰富,融合了世人的想象、情感、信仰和价值观。
如同此刻立身于乐仙林之中黑衣老者,即便他已失踪二十载,但他依然是世人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人物。
他就是传说,他背上的双剑也是传说。
其中一剑乃是一柄看似仿佛玩具的木剑,乍一看竟像是捉鬼道士惯用的桃木剑,实在不值得别人多看一眼。
至于另一柄剑倒是一柄真剑,却是品相普通至极,仿佛市面上那些几两碎银就能买下的地摊货。
然而,当这“玩具”与“地摊货”到了他的手里,便成了世间最可怕的武器——甚至是传说中的武器。
看着不远处的仙子汤,他不由陷入沉思——即便世人皆说他早已以剑证道,飞升为御剑飞行的剑仙,但他却知道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剑仙。
因为他知道一个事实——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懂得剑,如果他说世上没有剑仙,世上就绝没有剑仙。
环顾四周一番之后,他确实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用于渡河的工具。
恰在此时,鼻尖传来的微凉令他忍不住抬起头。
下雨了。
此时的雨珠尚且细如针丝,但由那片雨云的浓密程度观之,他很确定瓢泼大雨即将到来。
也是因为这片雨云的关系,他碰巧看到了崖壁上的一根铁钉。
这根铁钉深入崖壁,且系有一根婴孩手臂粗细的麻绳,直通山谷内部。
经过短暂的沉思,他忽然脚下一踮,随即飘然而起,如变戏法般出现在那铁钉之上——他或许不是剑仙,但那飘然的身姿确如传说中的剑仙一般无二。
顺着脚下的麻绳向前望去,他果然看到远处的崖壁上又钉着第二根铁钉,而这根铁钉正如他脚下这一根一般系上了麻绳,宛如一座紧贴山崖的索桥。
这座桥是怎么来的?
这不是他在意的问题,真正值得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他迈步、举目、远眺,如剑锋利的目光似已穿过重重山峦,直入那山谷之中的独尊门总舵,最终落在那与他一样孤高的白衣人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