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颠之战结束的第九年。
裴奈睁开眼睛时,浑身的阵痛感钻上脑海,她定了定神,才想起来自己在昏迷之前,经历了什么。
近来有数名她封地的居民,接连在她管辖范围的最南端没了音讯,家人上报了失踪。
此地靠近岐鲁西部,临近与原瑞姜国接壤的边界,是一片无人区。
不久前,西境一个小国出现了类似古树玛拉汁液的材料,可以用来制造罕见的女士马鞍。
顾瑾珩始终对裴奈失去的马鞍有遗憾,他亲自带着人马远途赶过去。
因此近期顾瑾珩不在花云城,韩睿泽也在裴家军驻地,裴奈便一人带上亲卫队,来到居民们的失踪地点查看情况。
进入山谷深处,她便开始觉得不对劲。
随后他们又看到一处巨大的地底裂谷,内部云雾缭绕,瘴气过重,裂谷远端分岔无数,地形十分复杂。
而且在裂谷周围的禽鸟走兽也数量稀少,有种死一般的岑寂。
就在她准备先带人离开,等顾瑾珩回来再二次探查时,他们触碰了机关,遭遇山石塌方。
多块巨石从高处砸下,引悬崖塌陷。
她跌入裂谷中,与卫兵队被冲散,下坠时她抓住了半坡的树干,短暂停稳,随后又有山石落下,将树身砸断。
她用慈悲掌掀起掌风,托了下自己,让坠落的速度变慢。
最后她跌在坡石上,又不断滚落,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此刻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昏迷中醒来,观察周围的情况,却见她已不在充满迷雾的裂谷底部,而是正身处一个山洞里。
她身上的伤口被人上了药,但她觉得自己体内有毒素在不断蔓延。
此刻浑身乏力,还有些低烧。
“你......醒了?”是一个轻轻柔柔的女童音,说的却是岐鲁话。
小女孩应该和顾予礼差不多大,五六岁的样子,因为过于瘦弱,发育不良,四肢都很纤细。
她身上的麻布衣服已穿得破破烂烂,小脸上也沾着灰尘污渍,此刻正蹲在火堆前,缩成一团,似乎正在煎药。
女孩见裴奈醒来,扭头看她,两只眼睛大而纯净,如秋水般明澈,极为漂亮。
她的容貌也很灵秀,只是被浮灰遮着,掩住了光彩。
一眼便能确定,她是纯正的岐鲁人。
“我昏迷了多久?”裴奈这么多年仍旧不会说岐鲁话,她实在没有语言天赋,便用天耀话随口问了一句。
她本来没指望女孩能听懂,但女孩愣了一下,犹豫和尝试着用天耀语说道:“两...两天吧。”
“你会说天耀话?”裴奈惊喜道。
女孩点点头,“朝廷派到我们村寨的......像胥姐姐,和我们一起逃到了这里,其他人都死了,就剩下我和她,我们被困在这里,等待...救援,没有事情做,她就教我......语言。一年前,她也...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小姑娘用不太流利,但让人很舒服的天耀话说道。
像胥是朝廷的翻译官职。
岐鲁各地山区的村寨、种族繁多,语言脉络庞大,需要有朝廷的人驻扎,以便联络和监管。
自达奚安登基以来,岐鲁的朝廷也开始招用女官,他在用各种政令改变岐鲁女性的地位和人们的偏见,成效显着。
如此听来,教女孩外语的像胥便是一位女性。
“你的族人,他们为何都死了?”裴奈问道。
女孩指了指外面的迷雾,“峡谷里有......毒气,他们中了毒,没撑过两年,都死了。”
“两年?”裴奈觉得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族?村寨叫什么?”
女孩不知道天耀语的发音,正在纠结。
她其实有些呆呆的,可能与她长期未与人类接触,缺少沟通有关。
裴奈便道:“你可以说岐鲁话,我能够听懂。”
女孩放心了些,舒出一口气,答道:“河洛族,允阿寨。”
裴奈一怔。
她听达奚安和她说起过这个村寨。
允阿寨就在这片无人区的东南端,村民是河洛族人,世代居住于深山中,因善于药理而出名。
四年前,有寨民发了疯,在夜晚趁全寨人熟睡时,在四周放火烧山。
因允阿寨地形特殊,全寨都淹没在火海中,无一人幸免。
河洛族惨遭灭族。
达奚安觉得事有蹊跷,还派专人来探查过,但痕迹与县地给的反馈一致,并无其他异常。
裴奈已经觉察到问题,但还是逐步引导提问,“你们是因火灾逃到了这里?”
女孩摇摇头,用岐鲁话缓慢说道:“是很多人,一支军队,他们在夜晚闯入我们的村寨......不断杀人,然后放火,我们没有地方躲,就逃到了这里。这里有毒瘴,他们找不到我们,就离开了。”
“军队?”裴奈震惊极了。
“长辈们说,是国家要秽石资源,因此要将大家灭口,但像胥姐姐说不是的,让大家相信她和国家。”女孩补充道。
裴奈点头,“你的像胥姐姐没有说错,你们的岐鲁陛下为你们的事故感到惋惜难过,他始终觉得你们的药理不亚于疆岳雷家,他甚至还派自己的人和军队过来查看情况,于山林中搜索,确定是否有幸存者。”
女孩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忽然涌上水光,她低下头,“好可惜,大家...听不到这句话了。”
她说话时很可爱,此刻又陷入难过中,让裴奈很想过去抱抱她。
裴奈起身走过去,蹲在她旁边,抚摸了下她的后背。
女孩先是抖了一下,随后又朝她看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裴奈问道。
“句岂于悯。”女孩又伸出手指,“像胥姐姐教过我,我的名字用天耀语怎么写。”
裴奈配合地伸出手,看于悯在她手上一笔一划仔细写着文字。
“句岂于悯,悯悯,很好听的名字。”裴奈赞叹道,“对了,你今年几岁了?”
于悯答她:“我马上六岁啦。”
“那你比我儿子小一些。”裴奈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
裴奈刚将手收回来,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捂住喉咙,逐渐又失去力气,痛苦地摔倒在地。
于悯急忙上前,掐住她的几个穴位。
见裴奈还未缓解,于悯便用旁边的刀,在自己纤细的小胳膊上割出一道血口,喂给裴奈喝。
裴奈饮下她的血液,毒发的症状随即缓解,大口喘着气,终于能够活动身体。
她反应过来,忍着身体不断回荡的难受感,问道:“所以悯悯,你的族人都中毒去世了,但你还活着,是因为你天生可以抵抗毒性?”
于悯点点头,“我的血只能管一会儿,我在给你配置解药,我知道怎么配置,我试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眼里便冒出光来。
裴奈惊愕不已,于悯的体质和对药理的感知能力,与顾瑾珩有得一拼。
但她眼看着于悯眼里的光又再次熄灭。
于悯似乎在自责,“可惜像胥姐姐中毒太深,我的解药没能救下她。”
裴奈再次撑着手坐起来,安慰她道:“悯悯已经很厉害了,不要为既定的事情难过。”
于悯眼里的水光忽闪。
她努力收起悲伤的情绪,又回到火堆旁边,用石头磨成的长勺搅拌着石锅里的药汁。
“不过解药还差一味,需要穿过秽石区,我得等矿工们上去,才能去摘。”于悯徐徐说道。
裴奈重复道:“秽石区?方才听你说,寨民们以为国家要这片资源,那是什么?”
“一种会散发毒气的石头,我也不知道它的用处。”于悯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与茫然。
裴奈两日未进食,胃里空得厉害,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于悯也看出她似乎饿了,走到旁边,用小手翻了翻自己用树枝编的筐,为难道:“我有野薯,你要吃吗?但是这边的植物都有毒,我吃没关系,可我担心你的毒变严重。”
“不用了,我们吃肉干。”裴奈这样说。
因为她巡睃过山洞,在旁边看到了跟她一起掉下来的随身包袱。
于悯很乖,在她昏迷时,并未翻开过她的东西。
裴奈从里面掏出油纸压好的特制肉干,递给于悯两包,自己取出皮囊壶,先喝了几口水,然后也拆开一包肉干。
于悯对她没有防备,许是她在这里几乎遇不到生人,也不知道坏人会拐卖儿童。
裴奈给了她食物,她便激动地拆开封口,掰了肉干喂入口中。
虽然裴奈的随行食物都已经过改良,比常见的风干肉好吃许多,但也算不得美味佳肴。
可于悯嚼着食物,眼睛睁得溜圆,盈满了煦阳一般的微光。
她将喜欢全部呈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