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山的身体微微后倾,有一些放松的姿态。
他笑了笑,只是低声道:“我以为已经很少有人会认识云摩先生。”
“即便看见这幅画也不会想到他。”
“修仙寻道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
“不过是一种身在堂筵,又想要坐穷泉壑的自我安慰罢了。”
沈微慈看向李容山:“我看画缸里画了好几幅云摩先生的隐居图,也没有落款,二殿下认识作画的人么?”
李容山姿态闲适的让旁边的丫头过来倒茶,他端起茶盏,一股银花香冲入鼻端,他透过烟白的雾气看向对面的女子,清濯秀丽,眉目如画,宁静安然。
茶香有与沈微慈身上一样的香气,他记得他的随从向他说过,沈微慈要喝银花茶,他让人去备了。
雾气熏染下,对面的女子隐隐约约有一些不真实,飘渺袅娜,好似下一阵就会散会。
他眯着眼饮了一口茶,眼角的余光处,却一直落在沈微慈捏着秀帕的手指上。
白玉湛然,他脑中浮现出许多形容女子美好的词语。
但他从前一直对女子都会隔着远远的距离,甚至于不愿看见女子。
因为他总会想起他那个宫女母亲,总会忍不住想要去想她的样子。
他看见贵女会想起他母亲的卑微,看见宫女和奴婢,却会有一种耻辱。
当身边有其他人时,又像是给他一种公开的凌辱。
让他强装镇定的不在意,却又好似自己被血淋淋的剖开展示在众人面前。
他厌恶身份卑微的女子,也厌恶身份高贵的女子。
因为在他心里,女子如水,如雾,如花,但他却从来也不想去触碰。
但沈微慈给他些许不一样的感觉。
他在她面前没有想起过他的母亲。
他觉得沈微慈身上有一种安静和他很像。
像是映照在她眼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她有对他掩饰不住的厌恶,那种厌恶不是轻视,李容山明白那是什么,她厌恶自己也寻常。
那天在太极殿前见她,她围了一圈雪狐狸毛,发丝在雪里扬起,眼神清澈。
李容山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第一次想在一个女子面前多呆一些时候。
他甚至觉得沈微慈有一点点懂他。
茶盏放下去时,李容山摇头,声音很慢:“我不认识他,但我听说过画画的人。”
看了眼沈微慈好奇看来的眼神,他道:“画画的人不过是酒楼里一个打杂小工罢了。”
“他的父亲是酒楼掌柜,母亲却是个疯子。”
“他从小长在酒楼里,没有人管他,同寻常杂工没什么区别。”
“他没学过画,他对画也不感兴趣。”
“他只是没人理会他,只能乱画消遣罢了。”
说着李容山看了一眼沈微慈旁边小案上的画卷:“也没有人在意他画了什么。”
“一个杂工而已。”
“他后来死了,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他父亲也没去过。”
“我偶然见着这几幅画,就留下了。”
李容山的声音很慢,声音里不带情绪,但沈微慈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情绪。
她重新将画拿在手里展开,又看了一遍低声道:“这张画形神兼备,没有一般功底画不出来的。”
说着沈微慈又用手指轻轻抹在画中青色前拿在眼前看,又道:“寻常杂工不可能有石青这样的画料的,在富贵人家里石青和孔雀石也不能这样用。”
“这张画里用了很多石青和石绿,他应该过的并没有那么差。”
“至少他父亲在用度上没有亏欠过他。”
“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一个杂工。”
最后沈微慈将画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我在想,或许这个杂工离开酒楼,拜名师学画,将来会不会是显有名声的大儒?”
“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他留在酒楼,我觉得很可惜。”
她低头,手指落在画上,声音微微惋惜:“我老师曾告诉我,山水之色有明晦,四时之景有春晃秋净。”
“这幅画参透了山水,可画画人好似没有心神闲意定。”
“不敢以慢心忽之者,心境不平,钻进了死局。”
李容山沉默一下却笑了笑:“宋夫人可惜他什么?他的命也不值钱。”
“他不过就只是个杂工。”
沈微慈微皱眉看向李容山:“我老师还告诉我,人之学画,无异于学书,不局于一家,兼收并览。”
“画画人有天赋,杂工不是他的归宿。”
“死也不是天命,但人不能改变出身,可换一条路走,就不能有另外一种命运?”
“出身不好,不被重视又如何?”
“在我眼里,人都是一样的,出身显赫并不是他高贵。”
“我从来也不信命,我的出身也并没有比他好,我生在裕阳,从裕阳到京城,也见惯了冷眼。”
“我不想信命,要是我挣脱不开结局,只能是死局的话,我才宁愿死。”
李容山一顿,微微抬起眼皮对上沈微慈的眼眸。
她烟水明眸中总是带着婉约与宁静,还有眼底深处的一丝坚韧。
翠色叠嶂,有瑰丽的起伏,让人很容易沉沦其中。
这是第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说命运是能争的。
她说出身并不重要。
无数人曾对他说过要信命,不该自己争的东西便不能去争。
唯独没有人对他说过,出身并不重要。
哪怕是他身边的幕僚,知己,也劝过他不能肖想他得不到的东西。
是的,要是他的两个皇弟不死,他永远也得不到。
永远也轮不到他。
他的确是肖想不到的。
就连他的枕边人也曾说,让他讨好父皇,将来次给他一个稍好一些的封地。
李容山垂下眼帘,手指落在扳指上不停转动。
这是他心绪不宁常用的动作。
他在心里想,或许从某些地方来说,沈微慈与自己是一类人。
当他不能掌控时局的时候,他也不会任人摆布。
他也宁愿去死。
沈微慈不似寻常女子。
她出身裕阳,但书画棋艺不输于京城任何一个女子。
她还有女子最在意的,无法企及的容貌。
她只是出身并不高贵罢了。
她与自己,殊途同归。
都想打破出身。
让人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