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回到座位,座下将士豪饮,欢声笑语,他却恍若未闻,看着那袭白纱不知道想着什么。
许是坐着太闷,他很快对在场与他征战的魔将们再次举杯一敬,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身便要离开大殿。
“尊上不多喝几杯呀!您好不容易得空能陪我们喝喝酒,在多留一会嘛!来来,我给尊上倒好酒!”一名魔将高声道,起身就要去倒酒,却被他旁边的将士拉了回去。
“你别胡闹,尊上自有要事要办,现在是尊上风华正茂的时候,咱们得为尊上幸福着想。”
那魔将旁边的另一个将士对他挑了挑眉,魔将立刻会意,大大咧咧开玩笑道:“没错,那我便祝尊上早日抱得美人归啊!”
“祝尊上早日抱得美人归!”众将起喝道。
霜华也不理会那些魔将调侃,倏眼便来到了霜华殿。
殿内的明珠亮着耀光透过纱帘,勾勒出一袭若隐若现的倩影,霜华落座在往日查看各大魔城大小事务的冰桌旁,随手拿起一个折子,正好是还在人界的司檀所呈报的奏折。
上面写的正是青阳子虽未取得血引,但他依旧在不停向司檀购买魔物,司檀已经成功取得了交易记录。
霜华眸光暗了暗,青阳子为人谨慎,他将那些在魔界为非作歹,本该判为死囚的魔物挖去五官,卖给青阳子,但青阳子从不愿意留下凭证。
如今却愿意留下凭证,想必是先前黎苏渡劫失败,他想借机大量试行魔物,看能否先行超越黎苏。
人界如今盯他盯得紧,他只能向司檀购买魔物,但司檀一直控着量,若要大量魔物,便只能听司檀的条件,签署买卖凭证。
帘外那人一动不动,绕是跪得端正,方才在大殿,霜华已经知道她是何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若此时魔尊不是他,换作饕餮,认出这剑舞,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本是想给她点小小教训的,但看着她的身影,他无故地觉得有些焦躁。
手中折子动了动,他冷声道:“进来。”
黎苏撩起纱帘,轻声坐到了他身旁,眼光落在了那些写满魔文的折子上,他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心,知道她看不懂魔文,因为魔文是他在位后所创。
霜华似乎觉得叫她进来干坐着,不合常理,见一旁墨条还未墨动,缓声道:“会磨墨么?”
“会的,尊上。”
只见她应了一声,便手执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磨着,霜华举着折子,本是慵懒斜靠在座上,但轻瞥了一眼那磨出来的淡淡墨黑,眉毛忍不住也皱了起来。
他确实,只教过她写字,却并未教过她磨墨,墨汁都是他替她研墨的。
他起身绕到黎苏身后,像教她执笔一般,握住她那纤细的指骨,一圈圈带着她的手研墨,很快浓淡适宜的幽黑墨汁很快便溢满了砚台底部。
见出了墨,霜华有些不舍得将覆在黎苏上面的手松开,他的心微微发紧,一股冷气包裹了他的每一寸肌肤,那是断情蛊发作的前兆之一。
强行压下心绪,他回到了座上,继续一页页翻看那些折子,随后提笔点墨,在司檀的折子上批上回复。
最后一字落下之时,身边的砚台忽然溅起了零星点墨,有一滴还落到了那写好的折子上。
霜华拧了拧眉,抬起眼皮去看黎苏,便见到黎苏离他仅有两掌距离,面色带着红晕,眼神有些发散地看着他,指尖蓦地点在他的唇上。
“怎么,我有那么好看?”
那纯净的眸子里不仅带了情欲,还明晃晃透露了些许爱意,他内心生了一股无名愠火,她来魔域就罢了,竟然还对别的男人生了情么,虽然实际身份也是他。
一身清霜渐渐笼罩周身,冷意逼人,就在此时,他听到黎苏痴痴道:“好看,师兄,很好看。”
心里的火就这么被浇了个干净,原来,她以为自己是她的师兄么。
像极了那日桃花谷醉酒的样子,他忍不住问道:“你喝了酒?什么时候的事?”
然而黎苏却微微立起身子,越凑越前,霜华放任着离他越来越近,直到黎苏都快贴上他面容,他也闻不到一丝酒气。
黎苏嘴里喃喃道她没有醉,一把就搂上了他的腰肢,不仅如此,还把脸贴到了他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流拂过脖颈,酥酥麻麻。
她的手在他腰间乱摸了一顿,霜华身子早就僵住了,直到她在试图解他的腰带的时候,他心里一颤,意识到黎苏想做什么赶忙喝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面前的黎苏睫毛抖了抖,眼里多了几分清明,急忙就往后撤,她这副样子与她平日的作风相差万里,霜华一手抓握住她的手腕,将来拉上前细细查看,这才发现,她服了情药。
不仅如此,她头上狐耳一点点消失,连带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渐渐化成了一张不沾凡尘的动人美颜,是他脑海里日思夜想却极力压制自己不去想的那张面容。
体内寒冷入骨如冰刺骨,他却还是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庞。
“你竟然胆子大到服了情丝饶?”
渡劫失败,她却突然出现魔域里,还服了情丝饶,她到底想来魔域做些什么。
“情丝饶?”
黎苏面色露出一抹困色,霜华为她解释道:“情丝饶可是魔界魅魔专用的情药。”
她皱了皱眉道:“尊上请自重。”
听见这话,霜华放开了她的手,她到底知不知道,若换作别的魔人,她服下情丝饶,不就过后要么会浑身无力任人宰割,要么会情欲大发难以控制。
霜华故意冷声道:“自重?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这是魔域,是欲望之地,七情六欲在这里可不受你们凡间的那套束缚。”
他让她知道他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好让她明白她的处境。
“你敢闯入魔宫,到了我面前却还敢服情丝饶,你想做什么呢?”
黎苏本是微微一滞,听到这话后,不仅没逃出大殿,纤细的手指再次触碰上了霜华的唇低语道:“因为,我仰慕尊上。”
霜华神色一怔,耳畔响起了那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全部,陆霜。”
冰冷的寒意陡然漫进心脏,痛得让他有一瞬间失神,眉头发皱,手心紧握。
偏生就在这时,一道残影自下而上滑起,哐当一声他的银色面具便掉落了在地上。
霜华瞳孔一缩,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去看黎苏的反应,只见到黎苏瞳眸泛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口里轻唤道:“师兄”
明明心疼她,想为她擦掉那些令他心里发紧的泪水,可他终究是没上前一步。
手心被他自己攥的生疼,寻了个借口,装作愠怒,他压低声音道:“你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却又喊着那所谓的师兄,欺君罔上,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你是魔尊霜华,也是我师兄。”黎苏声音发颤道:“师兄右耳后有一颗朱砂痣,和你的一模一样。”
霜华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抚上耳后,这才发现耳后确实有个凸点,那里,确实有颗痣。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与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是鬼哭崖差点死去的那回,是教她写字御剑的时候,还是情到深处,桃花谷那让他无法克制的时刻。
寒气在体内乱窜,由内至外,让他唇色开始有些发白,他不得已冷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师兄。”
“你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肯与我相认。”
面前的黎苏哭得十分哀泣,这副样子他从未见过,像是原本高洁无暇的梨花被雨水打落在污泥里,整个人被哀伤包裹,挣扎不出来。
哭了许久,霜华却是一步也未靠近她,只是垂着眸,手盖在袖内,静立在那里。
“没关系,你活着便好,只要你活着,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师兄,我的陆霜。”她低低哽咽道。
霜华恍然,她渡劫失败,难道是因为自己么,来魔域,也是为了寻一个别人都以为必死的,已经堕魔的自己么?
他不敢认,也不愿认下,人魔对立,千年存在,她现在是世人仰慕的神女,若她与人人都忌惮的魔尊一起,便是与魔为伍,自甘堕落。
他懂人心,这世间世人最爱看的,不是有人成神,而是从神坛云端坠落泥潭,哪怕不全为真,也会落人口柄,以讹传讹无法翻身!
她必须离开这里,呆在这里,自己体内断情蛊不知道还要发作多少回,青阳子的证据已经拿到了,他不能让自己内腑受创,只有让青阳子彻底无翻身之地,她才能安全。
“我已经,不是他了,如今的我是魔界之主,人界的那些事,我早已忘的一干二净了,念在你我同门一场,明日情丝饶解了,你就离开魔域。”
霜华转过身,背对着她,口角溢出了几滴鲜血,滴落在白色的交领。
手里施了个法决,伏图很快就恭恭敬敬地伏着身子进来了。
一进来他便觉得这气氛奇怪的很,这时候情丝饶不应该发作了么,怎么这二人一点事都没发生,还离得这么远。
只听得自家魔尊沉声道:“把她带到寒冰潭,解了情丝饶,送出魔宫,永不得再踏进魔宫一步。”
往日尊上不喜女魔直接一挥袖人就被震飞出去了,这回却又要让他带阿狸去寒冰潭解毒,那可是尊上专用的池子,解毒完又要将她带出魔宫,用的还是“送”字,却又不准她在踏进魔宫,伏图脑子都快转不过来,分析不出魔尊到底是喜欢这女魔还是讨厌这女魔了。
伏图转过身,就要带阿狸出内殿,结果发现根本扯不动阿狸,这才想起阿狸力气大的很。
“还不走,待会魔尊生气你就没这待遇了。”
然而黎苏并没有回复伏图,伏图只得胳膊肘悄悄她,黎苏还是一动未动。
这小女魔是怎么了,在殿内到底发生啥了呀,他抬头要去看黎苏,结果黎苏的脸一映入他的眼帘,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差点都快瞪出来了。
这比魅魔还美丽的女子是何人,阿狸呢?
黎苏满眼都是那个背影,抹了抹满脸泪水,哽咽道:“我们之间只有同门之谊吗,你不是说过,你也心悦我,你答应我了,要与我岁岁年年长相随,朝朝暮暮永相守。”
“都过去了。”
冰冷的声音回响在空落落大殿,一字字地扎进了黎苏的心里,千穿百孔,比往日受过的所有伤都痛上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