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止将尸骨收敛好,细细查探。
尸身的腿骨和胸骨上都有剑痕,最重的一道穿胸而过,剑痕深深,即使过了这么久,胸骨上还留有浅淡的剑意,他几乎可以想到那人是如何一剑一剑刺出,看着老乞丐狼狈逃窜,玩够了才一剑穿胸,将其毙命。
剑意熟悉,是大师兄褚如刃的,沈如止死死咬着牙关,一一抚过白骨上的剑痕,滔天恨意激荡,眼珠赤红。
沈如止掐算好方位,将老乞丐葬了,将碑立起,写碑文时,指尖已经鲜血淋漓,不忍细看。
待碑立成,沈如止跪了三天,再起时已面无人色,摇摇欲坠。
沈如止放了小傀儡替自己守着坟茔,扶着傀一,回了客栈。
身后阳光照至坟茔前的青石碑上,碑文字字染血,生卒年不详,名讳简单,连生平都乏善可陈,下方的儿沈止罹敬立,浸满了血。
沈如止叫了热水,草草洗漱后颓然坐在椅上,湿发蜿蜒在瘦削的脊背上,他脑子乱糟糟的,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大师兄,也变得凶恶起来。
沈如止指尖使了力,摁着心口尚未结痂的伤口,强逼着自己清醒起来,细细梳理始末。
虚灵带他走的时候只有言叔在场,那时言叔刚讨完饭回来,衣衫褴褛,对面的虚灵白衣飘逸,一副仙人之态,而自己咬着言叔讨来的青涩梨子,哭着不想走,还是言叔劝着,说去了不会挨饿受冻,他才止了哭,牵着虚灵下摆。
大师兄又如何知道言叔模样踪迹?虚灵又为何在自己晋升金丹后破腹取丹?为何师兄弟见此场面没有丝毫异样,是否已经知道了虚灵会对自己下手?
沈如止头疼欲裂,乱糟的没有一丝头绪,湿发冰凉,寒意慢慢侵袭进身体,丹田隐痛鲜明起来,沈如止面色发白,浑身打着细颤,涣散视线中,他恍惚看到了浓郁黑暗包裹着自己,黑暗中满是刺向他的毒针。
沈如止烧了三天,昏昏沉沉间,他看到了他的言叔,捧着两个馊馒头,跪在地上给虚灵磕头,说着谢谢仙人救他的小止儿脱离苦海,说他的小止儿很乖,吃的也少,从小受了很多苦,希望仙君好好待他。
他还看到了他脏兮兮的手混着黏腻的梨汁,牵着虚灵下摆,被虚灵不着痕迹地扯落避开,素白的下摆上印上一道黑乎乎的手印。
倒在床榻上的沈如止眼睫颤动,喃喃道:“言叔…言叔…别跪他…他会杀了你…小止儿就跟着你…小止儿跟着你讨饭…小止儿给你养老…”
半晌,沈如止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紧咬下唇,喉结滚动,蓦然呕出滩黑血,脸色也灰败下来,透着将死的暮气。
画面一转,他看见温润如玉的褚如刃脸上挂着熟悉的浅笑,指节分明的手上握着本命灵剑,逗小狗似的追着狼狈逃窜的言叔,一道道剑气打在言叔骨瘦如柴的身上,鲜血喷洒,留下刻骨的剑痕。
沈如止声声泣血:“不要…大师兄…言叔…快逃…”
苍白指尖扣在床沿,指尖上细小的伤口崩裂,鲜血浸入床沿,恨意滔天。
眼皮重若千钧,沈如止勉力睁开眼,看见阳光照进窗格,心中哀怮,心绪起伏间,胸腔闷痛,一口鲜血喷出,窒闷的心口轻快些许。
嘴中血腥味冲的沈如止眼眶发红,他喘息着攒了些力气,坐起身靠在床头,呆呆看着透过窗格的阳光,耳边还有街上货郎的叫卖声,鼻尖可以嗅到商铺里传来的甜腻点心味道。
沈如止无力地眨眨眼,房间外的人间烟火气,对于沈如止来说仿佛隔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传进耳中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依旧呆呆坐着,千疮百孔的指尖死死攥着被角,血迹斑斑。
这世上,不会再有给他讨饭,声声喊他小止儿的人了,他死在无人知晓的一天,连尸骨都抛至乱葬岗,杀了他的人连他的名讳都不知。
小止儿,小止儿,沈止罹,止罹,止离,为何罹与离一刻不止呢?
沈如止里衣被冷汗浸湿,湿浸浸贴着皮肉上,孱弱的身体打着细颤,沈如止召来傀一,慢慢坐进热气氤氲的浴桶。
沈如止看着清澈水下,自己划痕斑斑的手掌,缓缓握紧,丝丝鲜血染红清水。
既已被宗门除名,日后他便弃了虚灵赐的名,以言叔取的名行走,下次见面,他和无皑峰三人,必将不死不休!
洗去身上黏腻的汗,沈止罹身上清爽许多,连胀痛的额角都好受些许。
沈止罹坐在桌前,将包裹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查看,泛黄的信件被小心打开,信纸经过时间的侵蚀,变得脆弱不堪,似是写时颇为紧急,字迹潦草,边角处还有点点血迹。
[吾儿,见字如面
你是我族中百年来第一个有天资的孩子,我制傀一族后继有人;玉简中有我族修行秘术,我族污名还未洗清,更有多方势力追剿,望我儿学有所成之时,以鲜血启之,正我族之名!
恶人追剿不休,我族凋敝,已是强弩之末,唯托家仆沈言庇护,盼我儿平安顺遂,所踏皆为坦途。
父沈玉书,母杨宁珏绝笔]
沈止罹捧着信纸的手打着细颤,瞳孔缩至针尖大小,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信纸。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是弃婴,是言叔将自己捡回来的,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弃婴,是自己的父母,用自己的命,将他托付给言叔,让自己得以平安长大。
信的内容虽短,但流露出的爱子之心不容忽视。
沈止罹呆坐半晌,才在货郎的叫卖声中惊醒,他深呼口气,将信纸妥善收起,取过玉笛和木牌取来。
玉笛不俗,触手生温,抚上去还有细腻暗纹,凹凸不平,沈止罹心念一动,让傀一取来纸笔,微微阖眸顺着玉笛的纹样描绘,玉笛上的纹样和木牌上一模一样,想来是傀族家纹。
沈止罹放下玉笛,翻找识海内的秘术,秘术只有前半截,后半截还未显现,不知是玉简中的秘术只有这半截,还是自己实力不济,无法查看剩余半截。
沈止罹叹了口气,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收进储物戒内,带着酒葫芦前往沈言坟茔处。
刚走出客栈,沈止罹便看见几个熟悉的脸,是问道宗外门弟子,他们没有穿门服,遮遮掩掩,像是在找什么人。
沈止罹心一沉,将酒葫芦收进储物戒,找了个不起眼处,放出小傀儡跟在那几人身后。
那几个弟子走走停停,太阳逐渐升高,几人歇了劲,走进街边的一家客栈内,点了饭食,边喝茶边闲聊。
沈止罹看着那几人点了餐食,心下稍定,金丹以下的境界还需要进食,他不知其他峰如何,但是无皑峰抛却饮食,只用辟谷丹,那几人还需要进食,说明修为在金丹以下。
沈止罹看了看周围环境,找了条无人小巷,钻进去全神贯注操纵小傀儡。
指尖大小的小傀儡悄无声息钻进桌底,桌面上的对话清晰传来。
“沈如止不是已经被虚灵长老击杀了吗,不知道大师兄叫我们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他又不可能死而复生。”
“大师兄说在雪城中有他标记的大氅出售,怕是那沈如止修习的邪术,让他留了一口气。”
“现如今他的命牌已毁,无法施展寻踪术,还累的我们来这一趟。”
“听说他拜入虚灵长老门下前,在这当乞丐呢,那岂不是吃馊饭长大的?”
“可不是嘛,天级冰灵根啊,那么好的天赋,在一个臭烘烘的乞丐身上,堕魔也不奇怪。”
“也不知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堕魔,那么好的天赋给我,我定拔得头筹。”
“话说回来,我们来这也不容易,这可是任天宗的地界,要不是带着路引,等任天宗批复都要半个月。”
“既然是任天宗地界,为什么那沈如止不拜入任天宗,反而跑来问道宗呢?”
“谁知道呢,不说了,菜来了,快吃,吃完还要查探呢,速战速决,免得被任天宗发觉。”
桌面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声。
沈止罹面沉如水,操纵着傀儡悄无声息回来收好,静静靠在小巷里,看着客栈门口。
不多时,那几人便擦着嘴走出客栈,沈止罹眯眯眼,吞下易容丹,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平镇不大,人口也不多,沈止罹小心隐藏气息,跟在后面,等到了人烟稀少处,放出傀二,隐在墙后,以神识操控。
那几人被突然出现的傀儡吓了一跳,纷纷取出长剑,一时间,各色灵气爆出,傀儡身上也多了不少剑痕。
傀儡是死物,无知无觉,灵力攻击对它无用,沈止罹出手匆忙,傀儡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沈止罹只将一把刻刀充作傀儡的武器。
傀二是他的第二只傀儡,他还不清楚它的实力,正好借这个机会探探底。
打斗还在持续,那几人已然力竭,傀儡身上也有了不少剑伤,一只胳膊被砍断,露出截面上的年轮。
傀儡不知疲累,那几人力竭,傀儡还生龙活虎,沈止罹估算了傀儡实力,不再留手,锋利的刻刀划过脖颈,鲜血喷洒,再无声息。
沈止罹操纵着傀儡一一补刀,确定人死透了才现身,围着伫立的傀儡转了几圈,这才把重心放在倒了一地的尸骸上。
果然如他所想,翻遍了几人身上,在年纪看起来稍大的人身上找到储物戒,他还未结丹,储物戒没有神识标记,但沈止罹还是谨慎地取出一方布,隔着布将储物戒拿起,将储物戒中的门服取出,让傀儡给他们一一换上。
没有正式的入城记录,就算虚灵来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沈止罹将首尾处理干净,收起傀二,顶着换了样貌的脸,向沈言坟茔奔去。
沈止罹将带来的好酒洒至坟前,跪着絮絮叨叨地对墓碑说话,直到暮色四合,才站起身,放下带着他神识的小傀儡,拎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回城。
已经有问道宗的人找来了,平镇不可久留,他打算前往任天宗所在的任城,小喽啰他还可以自己解决,要是大师兄那样出窍境界的修士过来,他也只能避其锋芒。
任城是任天宗的所在,问道宗再胆大,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任城搜寻,再不济,他还有滕云越留下的玉圭。
沈止罹将酒葫芦扔下,将放在客栈的马车送去穷秀才家,只留下去往任城的盘缠,剩下的银两全留给了穷秀才。
走之前,沈止罹细细叮嘱,不要和任何人说见过他,穷秀才眼含热泪,哑声问道:“你可是找到害你言叔的人了?”
沈止罹转身欲走的动作一顿,他深吸口气,挂起笑脸:“没有,只是我在修真界行走,难免有仇人,许叔,我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
“小止儿,小止儿,以后你一个人,怎么过啊…”穷秀才喃喃,摩挲着沈止罹伶仃的腕骨,语气哽咽。
沈止罹眼眶发红,看着穷秀才枯瘦的手,哽咽难言。
穷秀才进里屋取了奇楠沉香手串,握着沈止罹的手,郑重地套在沈止罹手上:“小止儿,你许叔没用,考了十几年也是个秀才,这手串是我的传家宝,现在送给你,保佑你平安,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你及冠…”
“许叔…”
沈止罹刚要推拒,穷秀才一把将沈止罹制住,语气难得强硬:“小止儿听话!许叔给你你就收着,让许叔留个念想。”
沈止罹抖着手,将穷秀才枯瘦的手反握,点点头。
穷秀才这才露出笑意,眼中满是不舍,推着沈止罹往外走,嘴上说着:“我们小止儿有大出息,遇事定会逢凶化吉,诸事顺遂…”
沈止罹站在院门口,看着含笑望着他的穷秀才,深深作了揖,悄然将指尖大小的傀儡扔在院门口的草丛中,这才站起,转头往巷口走去。
沈止罹行至巷口,回头望,穷秀才还倚着院门看着他,微风拂过,枯黄的发拂过穷秀才枯瘦的身体,殷殷切切,沈止罹闭了闭眼,狠下心,步伐坚定向城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