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曾经与辉夜十指相扣,神明望着天空,他望着神明。他说:“辉夜是在想回家吗?”
辉夜回答:“不。”
于是他悄悄松下了一口气。
假如辉夜想要离开他,他这个菜鸡就只能去打辉夜最看重的神树的主意了。
那个时候,虽然辉夜已经答应要做他女朋友,他却仍旧没什么安全感。他还想着要和辉夜长长久久,哪怕被讨厌,也要做一个死也甩不脱的牛皮糖。
他人眼中威严的神明,他独一无二的妖鬼,他此世挚爱的伴侣,决不能随随便便地选择离开。
他的大半生都陪着辉夜。
就好像,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辉夜而活。
那时候他趴在辉夜腿弯上晒太阳,懒着不想动窝得像只小猫。高冷的天女终于对他垂眸。这轮明月忧伤地望着他,一手抚摸着他的发丝。
哪怕辉夜将半数查克拉送给他,时间也照样显示着它摧残一切的无上威能。属于人类的身体会脆弱,会老去,风华正茂的外表无法掩盖逐渐衰竭的器官,千夜手里的事务渐渐转移给了年轻人。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对辉夜讲,讲他的愿望和理想,讲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和不知所措中的颓唐,和他后来遇见辉夜后不由自主产生的野心和压抑许久(?)最终藏不住的爱恋之心。
他讲,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上过许多年的学,有许多许多的理想,可是还没等他长大,他就变成了这个世界十七岁的千夜。
不知道是不是神明的玩笑,就这样突兀地把他扔到了这里,成为了一个地位卑下、不为人所爱的小角色。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土地还有陌生的人,他为此偷偷哭了好久,直到一年后遇见辉夜。
他那时候脑子里全是自己看过的小说,什么《我的神秘女友》《作为小白脸我超神了》《征服世界从遇见外星人开始》……可惜一见到辉夜,他脑子里就只剩下她了。等到之后真的手握权柄虎躯一震麾下无数小弟的时候,他也已经没有了年少时幻想的心情,只是为了辉夜的愿望而努力。
好歹接受过十几年的教育,千夜说,他明白,强硬地禁止战争根本不可取。只有不断地发展生产力,不断地实践探索,也许才能实现稳定的恒久和平。可惜他学的是文科,当初根本没怎么仔细学理,到这时候最多只能想起来速度加速度和氧气助燃,对蒸汽机内燃机的了解仅限于作为名称的那六个字。真是,太可惜了。
辉夜额头与他相抵,神情认真:“你有着非凡的才华。”
千夜就笑。
卯之女神被民众们祝愿着而生下的双胞胎单膝跪在土地上汇报事务,千夜想起身却被辉夜按在了原地,就只好享受着膝枕一边听俩便宜儿子说话。
他想这个世界真神奇啊,不经男女交合也能生孩子。
那时候他的妖鬼问他:“你想要孩子吗?”
千夜表示无所谓,他对传宗接代并没有什么看重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无根无萍也挺好。但是肉眼可见他的气息在衰败下去,辉夜会比他活得更长更久。
他便道:“我想要。”
能多一个人陪陪辉夜也好。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
然后辉夜生下了羽衣和羽村,均额生双角,搭配一双奇异的眼,彰显着辉夜的血脉。
千夜不喜欢孩子,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像他以往遇到的那些蛮横爱哭的调皮鬼,又安静又懂事,惹得千夜也忍不住去摸摸他们可爱的小脸蛋,再逗逗他们。
他悲痛地想:终究是,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大人。
看着迷茫地寻找玩具的羽村,他在心里说:怎么能这样欺负孩子呢?
……欸嘿真好玩w
最终还是辉夜哄的孩子。
虽然她也笨手笨脚的,但超级可爱。
他的记忆回到过去,直到听到辉夜冷淡却强硬的声音才惶惶然惊起。
——“就算你们是我的儿子,也不许违抗我。”
啊呀。
千夜拉着辉夜的手,微笑道:“怎么啦?”
辉夜的手在发颤,声音柔软下来:“没什么。”
千夜坐起身,转向地上已经长成的两个孩子,平稳道:“羽衣,羽村,有什么话好好说,相信你们的妈妈。辉夜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爱说话,你们要理解她对你们的爱。”
他已经快不行了。
千夜看不清他们脸上具体的神色,转头亲了亲辉夜的耳垂,温柔道:“一家人,不要闹别扭嘛。”
——辉夜还是初见时的妖鬼模样,那样年轻而美丽。
“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呢?”卯之女神问自己的丈夫。
“因为人心隔肚皮吧。”千夜闭着眼睛往辉夜怀里缩了缩,声音很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也是不一样的,但是语言所能表达的事物是有限的,相同的语言发音手势姿势在不同的人心里有不同的意思。就像我曾经在的地方,一个人点头,有的人认为他在表示‘同意’,有的人却认为他在表示‘拒绝’。”
“人与人之间可以达成有限的理解,但是要真正做到像辉夜想的那样心意相通……很难吧。我也无法触及辉夜的每一个念头,甚至就连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生活的羽衣羽村不也有各自的想法吗?”
“我们所做的,不过就是追求人类与人类之间,最大限度的理解罢了。”
辉夜没有说话,这个话题也就此沉寂。
直到羽衣在某一天闯进他的宫殿,他跪在千夜面前,双手撑地:“父亲,请您阻止母亲吧。”
千夜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吵醒。他借着羽衣的搀扶坐起来,一手按着脑袋,隐隐约约能觑见长子悲痛、伤心、坚定、期冀种种情绪复杂交织的脸。他习惯了调解家庭争端,温声道:“不急,慢慢说,告诉我,辉夜怎么了。”
羽衣咬着牙道:“母亲、母亲决定杀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
等、等等,我老婆要干什么?
千夜以为自己在做梦。
羽衣道:“父亲,母亲无法接受您的离去,她想要令神树加速吸收星球自然能量,再结出一颗查克拉果实……这样,或许能挽救您日渐消逝的生命。”
哦,查克拉果实,辉夜提过这个东西。
千夜陷入沉思。
千夜理解不能。
大儿子差点眼冒泪花:“我知道,父亲您是绝对不会接受以整个星球的生机为代价换来的生存下去的机会的……在一切尚未成为定局之前,请您劝说母亲,改变她的意志吧。”
“这就是你让羽村拖住我的理由吗?”
白衣白发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进宫殿,太阳穴附近青筋暴突,显然正处于白眼发动状态,行走间袍袖在空气中荡起的涟漪都是凛冽的。
羽衣一僵,旋即跪坐着面向她,神色严肃劝道:“母亲,停手吧,父亲他……”
辉夜寒声道:“他保护了你们,将你们培养成人,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他的吗?”
羽衣回道:“父亲绝对是不会愿意用民众的生命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的!”
他声音恳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父亲,绝不可能认同您的做法!”
不,那是我抄的……千夜在心里捂住脸,不合时宜地感到羞耻起来。
但目前最重要的是,还是要调解家庭纷争——拯救世界。
千夜望着辉夜,他注视妻子的目光永远是温柔的。
辉夜站在原地,没有过去,对于向来坦荡的她而言,这几乎是心虚的证明了。
千夜轻轻道:“辉夜,我不怪你,过来。”
辉夜走得很慢,她直接忽视了让开位置的大儿子,冷声道:“是你先向我许下长久,你难道要食言吗?”
千夜让眼含担忧的长子先行离开。
他投入妻子的怀抱,脸贴着她的肩,姿态接近小鸟依人,声音还是软和的:“首先,我要谢谢辉夜。(羽衣差点又跳起来)这个世界上的大家,对辉夜来说很重要吧?辉夜能为了我不顾之前所有的努力,我很感激,不,不应该用感激,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好像要涨出来一样,想把我的所有都献给辉夜。”
“辉夜,真的好可爱。”
“但是,有些事是不可以的。”
“你不要害怕寂寞,这个世界上是存在净土的,不是吗?哪怕我老去,哪怕我去世,我的灵魂也不会直接消亡,而是会再一次地回到你身边,与你重新在一起。身为鬼魂的我不会像现在这样脆弱,可以更好地陪在辉夜身边,不要怕,好不好?”
辉夜握着他的手腕,睫毛一掀,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纯净白眼狰狞可怖:“不,死神无法带走你的灵魂,净土不是你的归处。我已经问过了。”
不会有人比千夜更清楚了,他的妻子并非凡人,是天外之物,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如皓月当空,强大,危险,恐怖,夜色之下赤裸裸的美丽和疯狂。
但是又很可爱。
她抱住丈夫,语调悲切:“千夜,你的灵魂不属于这里,只有活着的你才能属于我。如果无法延长你的寿命的话……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千夜第一次得知这样的事。
他被妻子的怀抱钳制住,那种近乎要把人揉碎、揉到骨血里再也不分离的力度使人感到窒息,他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喃喃道:“原来……如此。”
死去后的他会回到故乡吗?
他不知道。
或许他会直接迎接彻底的永寂,或许不会。
他不由得用力抱紧了妻子:“辉夜,我不想,我不想,你不必背负那样沉重的罪孽,只为了一个可能;即便我真的靠其他人的生命活下去,我的心灵也会被折磨得不堪重负,我会感伤,但更有可能的是逃避,我会责怪我自己,远离你——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所以,辉夜,这件事不要做了。”
“我并不值得你这样付出。”
他退出来,捧着妻子的脸,心尖就是一颤。泪水从辉夜的眼眶里溢出,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的眼泪。和普通人的眼泪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晶莹剔透,断了线似的顺着重力往下坠,坠到他心底。
妖鬼的眼泪味道也是咸涩的。
“虽然很高兴辉夜能够为我流下眼泪,但是,”千夜伸出舌头,在她脸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痕,掩盖了泪水的踪迹,“辉夜还是笑起来比较好。”
惹人怜惜。
叫人心动。
但更让人难过。
他回想起初见时妖鬼冷艳而天真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他用脑袋轻轻地蹭着辉夜,慢慢地叫:“辉夜,辉夜……”
“好想和你一起走下去……这样,等我不在了以后,把我的眼睛挖下来,装进盒子里,一直陪着辉夜好不好?”
“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握住了妻子的手,“如果我的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辉夜,可以来找我吗?”
她应道:“好。”
无论多少次,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找到他。
他们的故事将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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