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科室的气氛和往常很不一样。
朱槿和龙主任同时出现在每天必不可少的晨会上。护士们一个个显得精神紧张，因为龙主任是第四医院有名的厉害角色。平时他来病区巡视的时候，没少骂过人。护士们没被他骂哭的也是少数人。所以，她们背后就给龙主任取了一个绰号，叫“霸王龙”。
“人都到齐了吧？请龙主任讲话。”朱槿说。
龙主任用力地把手一挥，不让朱槿说下去。
“我强调了不知多少次，你们在技术操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是昨天还是发生职业暴露的事情了！”龙主任直接切入主题。
会议室鸦雀无声。
龙主任凌厉的眼神里，充满了威严。
“这件事，从朱槿护士长开始，要做检查！”龙主任毫不留情地说，“是不是你们平时就没把操作安全这根弦绷紧？同志们呐，这关系到每一个医护人员以及他们家属的安全呐！”
朱槿低下头，说：“您说得对，是我这个护士长的工作还没做好！”
护士们小声地议论，觉得龙主任拿护士长开刀太不公平了，可是她们不敢说出来。
“我觉得不能怪护士长，龙主任，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张雯仗着是科室的“老人”，这时候只有她挺身而出，为护士长讲话了。
龙主任看向张雯。
“张雯，别说了，我有责任。”朱槿制止张雯往下说。
这下却反而激怒了张雯。护士长平时的付出她最清楚，现在因为吕乔的事情，好像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她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龙主任，要说承担责任，我也是副护士长，那也算上我一个吧！科里要想处分就处分，扣奖金还是扣工资，主任看着办！”张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番话让护士们惊掉下巴，这个张雯，这时候闭嘴不就行了，何必凑上去挨这一刀呢！
龙主任紧紧地盯着张雯看，出人意料地是，他不苟言笑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这样怪异的表情，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几个年龄小一点的护士相互碰碰胳膊，然后用眼神交流。
龙主任清清嗓子，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
龙主任指着张雯说：“好你个张雯，你来科室的时间最长，那么就请你把操作过程演示给大家看吧。”龙主任说。
“我？护士长，还是你来吧。”张雯虽然平时也会操作，但是她一时吃不准龙主任的用意。所以，她本能地推脱了。万一有操作不规范的地方，不是白白让龙主任抓个小辫子吗？
“以前都是护士长讲解示范的。”张雯看向朱槿。
“你就别推了，我说，你做，就当我给你考试。”朱槿大方地说。
张雯只好点点头，走到前面给别人演示。
“把塑料包装袋里的针管拿出来时，针头要朝下，不能朝上。”朱槿说。
大家看着张雯的示范操作。
“拿出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头，旋转一圈，慢慢扎进病人的静脉血管。”朱槿说。
张雯拉过一个护士的胳膊，撸起她的袖子。护士拘谨地往后躲，张雯拽住她说，“我就比划比划，你害怕什么！”
护士说：“我怕痒！”
其他人突然笑了起来。龙主任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朱槿摆摆手，示意大家别笑，会议室又安静了。朱槿接着说：“拔针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手一定要固定好，防止病人突然扭动，否则针就扎到你了。”
张雯惋惜地说：“唉，吕乔就是没注意这点！你们都记住啊！”
“用过的针头必须及时处理，不能乱扔，不能污染环境。”朱槿嘱咐道。
护士们纷纷说：“知道了。”
龙主任挥挥手说：“好，大家去工作吧。”
护士们小步快走，各自忙开了。
“主任，我带你去值班室看看吕乔吧。”朱槿对龙主任说。
“等会儿，我先去门诊部去一趟吧。”龙主任想到了别的事。
有人在很大声地说话。
“吕乔，吕乔在不在？”一个小伙子气呼呼地在护士台问值班护士。
值班护士正忙着往电脑里录病人信息，她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说：“她不在这里。”
“我要找吕乔！”那个小伙子说，“马上叫她出来！”
他说着就要往护士站里闯，值班护士站起来拦住他，说，“哎哎，你不能进去，这儿是医护人员工作的地方。你等一下。”
那人本来就心急火燎的，一听值班护士还拦着他不让进，就大声嚷嚷道：“你们这儿还是军事要地啊？”
“哎呀，你也不相差这一会儿呀，我马上就弄好了。”值班护士说。
“我和你说得着吗？废话这么多！找你们负责人来！”那人说。
张雯听到争吵声，从里面走出来问：“你是哪位？”
“我还问你是谁呢！”那人没好气地说。
值班护士说：“她是我们的护士长。”
“副的，护士长姓朱。”张雯说。
“行，是管事的就行，我是吕乔的男朋友宋哲，吕乔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我给她打电话，电话总是关机。”宋哲一边说，一边张望。
“哦，你是小宋啊，昨天我们给吕乔的家属打过电话，说吕乔在医院有个任务，暂时不能回家。”张雯解释说。
“给家属打过电话？我就是家属！”宋哲气呼呼地说，“怎么没人给我打电话？”
“吕乔给了她父母的电话号码，是我打的电话。”张雯说，“你现在来了，我就不用给你打电话了。”
“你们跟吕乔爸妈说她要在医院工作一段时间，什么工作啊，还不让人下班了？劳动法不要遵守了吗？”宋哲显得很生气。
张雯面露难色地说：“小宋，咱们到这边坐下说，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杯水喝。”
“我不渴，你快说啊，吕乔到底在医院干什么，我不去上班，大老远跑这儿来一趟不是来喝水的！”宋哲很不满意张雯的回答。
朱槿和龙主任走过来，他俩都听到了宋哲的话。朱槿招呼宋哲：“小宋，你来了，吕乔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在医院观察治疗。”
张雯说：“说话的是我们的朱护士长。”
宋哲走过去，疑惑地看着朱槿。
“观察治疗？她是护士，怎么成病人了？”宋哲觉得很意外，又问了朱槿一句：“她得了什么病？”
龙主任看了一眼朱槿，说：“好好和家属解释清楚。”
朱槿点点头，说：“好的，主任。”
还没等朱槿开口，宋哲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说：“她昨天没有回家，是被感染了？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就害怕这件事。你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龙主任停住脚步，往回走了两步，用手拍拍宋哲的肩膀。
“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她要被感染了，这婚还怎么结？”宋哲一脸茫然。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吕乔的，你放心。”朱槿赶紧安慰道。
“我就是对你们医院太放心了才出事！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们领导负不负责？”宋哲不依不饶地说。
“你说得对，我是护士长，我来负责。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吧。”朱槿本能地挡在了龙主任的前面。
“我生气有用吗？你们能还我一个好好的吕乔吗？她要是出事，我的天都要塌了。回家我怎么和老人解释？怎么和亲朋好友说？”宋哲痛苦地睁大眼睛说。
“小宋，你冷静一点，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龙主任说道。
“还要怎样才算糟糕？事情又没发生在你身上。”宋哲摇着头说。
龙主任觉得宋哲的情绪一时半会儿无法冷静下来，就冲着朱槿点点头，朱槿则对着他挥挥手，示意让他走。
宋哲一看龙主任要走，马上缠住他，连珠炮地发问：“您是主任对吧？吕乔算不算工伤？医院有没有医疗赔偿？有没有精神赔偿费？”
龙主任答非所问地说：“医院一定要建立一个职业保障的工作机制，解除医务人员和家属的后顾之忧。”
宋哲问：“要建立？那就是说现在还没有建立？那吕乔怎么办？你们就这样不管了？”
宋哲紧紧拉住龙主任的袖子，不让他走。
“您是主任，您别走啊，您要表个态！”宋哲以为龙主任要推卸责任。
龙主任苦笑了一下，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用拉住我不放。我在医院上班，我能逃到哪儿去？”
朱槿和张雯一起过来劝宋哲。
“你相信我，第一时间是我帮吕乔冲洗处理的，她也很快服下了抗病毒的药。凭我的经验，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朱槿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去看看吕乔吧。”
张雯也说：“那些事都以后再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不是去看吕乔？我这就带你去！”
宋哲松开龙主任，朱槿和张雯要搀着宋哲，宋哲甩开她们的手。三个人到了值班室。
吕乔正趴在临时病床上，旁边有个护士在帮她按摩。
“吕乔，你怎么样了？”宋哲一看到吕乔，眼睛一亮，他想靠近又有点犹豫。
“吕乔只是在观察阶段，再说，正常地接触也不会传染的，小宋。”朱槿轻轻地提醒。
宋哲慢慢地走近，吕乔无力地抬了抬头，说：“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这叫没事？你别嘴硬了，你现在哪里不舒服，你说出来，我去找你们领导去。”宋哲说。
“别，同事们一边忙着病人，一边还轮流照顾我，你不要找人家麻烦。”吕乔费劲地说，“护士长，我浑身酸痛。”
“可能是服药后的副作用。”张雯说。
朱槿对按摩的护士说：“你歇一会，我来按摩。”
护士走开了。
“服药还有副作用？哎呀，什么时候好？你说这个婚还怎么结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以前我让你调一个医院，你非不听，你看就这个结果！”宋哲在值班室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走，你走，你怕我连累你，那你就快走吧！”吕乔生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我怎么和爸妈说呢？”宋哲问。
“不要和家里的老人说！你说了，万一老人着急上火，我和你没完！”吕乔瞪着宋哲说。
“吕乔你少说两句啊，火气那么大，不利于恢复。”朱槿说，“小宋，要不你来替我帮吕乔按摩几下。”
宋哲答应着：“好的。”
“谁需要你按摩，你回去吧，我不酸痛了。”吕乔嘴上很硬，眼睛里却露出了柔光。
朱槿用眼神示意宋哲，宋哲乖乖地走过来给吕乔捏背。
“可是我需要你！你不好了，我找谁结婚去啊。”宋哲轻声地说。
“结婚结婚，我都不敢想这件事了。”吕乔一听这话，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时，龙主任带着一个人走进值班室。
“你看你俩，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哭哭啼啼，天不会塌下来的！”龙主任说：“我给你们带来一位亲历者，让她来说说她的故事。”
吕乔要坐起来，朱槿扶着她靠在病床上。宋哲赶紧摇动手柄，调整床的角度。
龙主任说的亲历者叫李燕子，是艾滋病科门诊部的主任。
“李主任，龙主任，你们坐。”朱槿说。
李主任摆摆手，说：“龙主任把我叫来，就是让我来个现身说法。我就直奔主题了。我经历过两次职业暴露。”
宋哲和吕乔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次是我给病人坐腰椎穿刺，探针的时候针一滑，扎到了我的无名指。”李主任举着左手说：“一次是给病人深静脉留置管封管，针管突然裂开，管内液体一下子溅入了我的眼睛。”
宋哲听得大气不敢出。“啊，这，这怎么办啊？”他瞪大眼睛问。
“第一时间去冲洗了没有？吃药了没有？”吕乔也问，因为她感同身受。
李主任点点头。
“当时我吓哭了。”李主任说：“真不想干了。但是同事们的关心让我挺了过来。”
李主任现在说得挺轻松，可是当时还是护士李燕子的她，精神也是接近崩溃的。
第一次感染时，李燕子是去外地参加培训的。
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天空下起了大雪，她刚放下家人的电话，就跑去给病人做穿刺，放脑积液，降颅压。她小心翼翼地戴上了两层手套，可是针头一滑，皮肤还是刺破了。
同时参加培训的学员们帮她冲洗，给她拿进口的双钛芝合剂吃。
“小吕，你吃了药有没有副作用？”李主任问。
“发烧，起皮疹，就像感冒一样。”吕乔回答说。
“我吃了药后，那个副作用厉害得呀，非常刺激胃，一吃饭就恶心想吐，还伤害肝和肾。”李主任说。
“吕乔，那你不要吃这个药了，副作用会影响以后的身体呀！”宋哲说。
“你好好听着，别插话。”吕乔说。
朱槿安慰宋哲说：“药物都会有副作用，不过，吕乔吃的药副作用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你放心。”
宋哲故作轻松地说：“我没有不放心，你们都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李主任，那还有一次是怎么感染的？”
“不，是职业暴露，存在感染风险。”李主任说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次的危险情景。
针管突然裂开，管内液体一下子飞溅到李燕子的眼睛内。
她大叫一声，飞快地跑到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量，把眼睛对着水龙头，不停地冲洗。
李燕子一边冲，一边哭，水顺着眼眶哗哗地流下来，还顺着脸颊淌到脖子里，前胸衣服上全被打湿了。
又是同事跑过来，在旁边鼓励她，安慰她。
“燕子，不要哭！哭了眼结膜充血，病毒更容易进入。”李主任模仿着同事的口吻说。
“你也不要哭，听见了没有，吕乔！”宋哲又忍不住插话了。
“哎呀，你这个人，知道啦，没人把你当哑巴。”吕乔说。
朱槿对两位主任笑笑，说：“谢谢两位主任来探望我们吕乔。尤其是李主任，就是现身说法，我们要防止发生职业暴露，如果发生了，只要及时处理，也不用过度害怕。”
李主任说：“说得很对！”
“朱护士长，我看是时候着手职业保障机制的建设了。”龙主任沉吟了一会儿说。
朱槿不停地点头，然后对宋哲说：“小宋，听到了吧？医院一定会重视所有医护人员的健康和安全的。晚上我就开始写汇报材料，向医院申请。”
“要是能借此机会建立职业暴露基金，让艾滋病防治工作中遭遇职业暴露的医务人员，得到安慰和补助就好了。”龙主任补充道。
“我一定加上这一条，李主任的意见呢？”朱槿说。
“完全同意！”李主任说。
龙主任走到宋哲身边，笑着说：“小伙子，这样的答复，你满意吗？”
“嗯，可以。”宋哲说，“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吕乔真的没事？要等六个月以后才知道最后的结果吗？”
“你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哦，我知道了，今天你是来和我提分手的吧？”吕乔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宋哲。
“哪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我不是担心你嘛！”宋哲急了。
“要是你还有什么顾虑，”吕乔一点都不客气，说：“你走吧，我绝对不连累你！”
“唉，吕乔，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一会好一会歹，实在让我受不了。”宋哲说。
“你现在就受不了我，还结什么婚哪？”吕乔一脸诧异地说，“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好像还多委屈似的，你让大家给评评理！”
这对小恋人说着说着，又要呛起来了。
朱槿见状，赶忙打圆场说：“小宋，吕乔现在是有点焦躁情绪，你一定要体谅她。我看今天就这样吧，你现在回家去，给吕乔收拾一些住院的衣服再来吧。”
宋哲点点头，朝吕乔说：“那我真走了，你可别想我啊！”
“走吧，走吧。”吕乔假装毫不在乎地说。
肖菲和田田刚走到值班室门口，听到宋哲说要走，两个人满脸怒气地把他拦住。
“你不能走！吕护士这时候需要你！”肖菲阴沉着脸说。
“你还是男人吗？你的担当上哪去了？”田田补充说。
宋哲吓了一跳，说：“你们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啊？”
他回头看屋里的人，又说：“今天给我上课的人这么多呀！”
“肖菲，田田，你们俩误会小宋了。他和吕护士好着呢！你们俩，好心办坏事了。”朱槿指指她俩，笑着说。
“啊？”肖菲和田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一屋子的人却被突然发生的一幕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