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上海参加教育系统交流活动的夏东河其实内心也不平静。
他在电话里对朱槿态度有点冷淡，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他知道妻子自从调到第四医院工作以后，压力很大。她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
只有当丈夫的最清楚，朱槿只要睡不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浑身就软绵绵的，她自己一直嚷嚷太阳穴都要爆炸了。
夏东河对朱槿的工作其实是支持的，平时家里的家务，他能自己做的决不让朱槿动手。女儿小慧都上三年级了，大部分时间也是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陪伴孩子成长。
夏东河太了解朱槿的个性了，家里像条虫一样慵懒的朱槿，一走到医院艾滋病科病房，就仿佛打了什么针剂一样，立刻变成元气满满的大龙。
病人眼里，他们的护士长成天爱笑，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小病人就更爱护士长阿姨了，当然，朱槿也从心底里疼爱那些小病人。
为此，小慧在他面前说了好几次，说妈妈喜欢别人家的孩子超过自己。
其实这些事情，夏东河都能忍。就是朱槿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他实在不能忍。
上个月的一天，朱槿一起床就头晕得站不起来。
“给我量量血压吧，我觉得不舒服。”朱槿一屁股坐回床边，有气无力地说。
夏东河急忙找出家里的血压仪，不量不知道，一量简直吓一跳。
血压竟然高达170\/110mmhg！
夏东河第一次冲着自己的女人大发雷霆，你简直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天天去那么远的医院上班，有时候还值夜班。以前周末还有一两天休息，现在你中午晚上连轴转。以前在家休息的时候手机关掉减少干扰，现在二十四小时开机。我简直害怕听到你的电话铃声。
就怕别人找不到你是吧?全世界的病人都离不开你是吧?吃饭的时候有电话进来，半夜睡觉的时候，也有电话找你。你自己本来就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现在你自己不能好好睡觉，连带着我也没法好好休息。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为什么工作忙成这副样子，不行，我要找你们医院的院长去！
朱槿起先不说话，任由丈夫发火。毕竟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操持，而且，她有难言之隐。说是难言，是因为说出来怕家人担心。她已经憋了好一阵子了。
但是，现在这种状况不说出来，显然没法交代。还是说吧，朱槿下了决心。
“我调到第四医院艾滋病科去上班了。”她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
“什么？第四医院就是那个刚成立的艾滋病医院？”夏东河睁大眼睛说，“那儿太危险了，我要找你们领导去！你的业务能力是好，但不能像算盘珠子，把你拨到哪儿就去哪儿啊！”
“不，是我主动要求去的。”朱槿说。
“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你也太不负责了吧！你不为我想想，也得为小慧想想啊！”夏东河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
“你消消气，瞒着你调动工作是我不对，别生气，回头你也变高血压了。”朱槿轻声说。
夏东河看着朱槿，跌坐在沙发上。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结婚后感情一直很好，在同事们眼里，他们的小家庭就是幸福的模板。万万没想到，一向温柔娴淑的妻子竟然不声不响地瞒着他，去了人见人怕的艾滋病科上班。
他又生气，又心疼，又担心。
“对不起。”朱槿试图把夏东河内心升腾的火焰按捺下去。
“对不起？这种话就不用说了！马上打个报告，就说你要离开艾滋病科室。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常年失眠，睡不好抵抗力就下降，我真担心会......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必须离开艾滋病科，干什么都行，上哪个医院都行，就算我求求你了！”
夏东河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这个高大的汉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脆弱。
“我也求求你了，求你理解我。我刚把科室建立起来，那些病人都离不开我。护士团队都是经过我四处挑选，反复做通思想工作，好不容易才搭起的班子，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了？”朱槿说。
“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医院离开你就不开了?你不是要强，你是在逞强！”夏东河无法平静下来。
“不管是要强还是逞强，反正我不能离开艾滋病科。这是我的职业啊。”朱槿不肯让步。
“你的职业？朱槿，我们结婚也快二十年了吧？我怎么第一次知道你是护理艾滋病人的呢？”夏东河疑惑地问。
“怎么不是？我学习过相关的专业。你忘了，上次我去北京培训了半年，学的就是这个！”朱槿说。
夏东河变得面色惨白，仿佛被惊吓到了。
“好啊，朱槿，你瞒了我这么久，你不怕艾滋病病毒，我和女儿害怕！要不你马上离开医院，要不我们就分开过！小慧跟着我过！”夏东河严肃地说。
“分开就分开，今天晚上睡觉就开始分床睡！”朱槿猛地站了起来，拿上包就冲出门去。
夏东河想拉住她，门哐当一声从外面关上了。
那天晚上，夏东河真的拿上被子和枕头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宿。
这之后的几天，夏东河和朱槿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朱槿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科室的工作中去了，人一忙起来，就容易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
可就是苦了夏东河了。他在教育局工作，如果不出差，平时上班朝九晚五很规律。他工作之余有大把的时间想这些烦恼事。有时候，越是不愉快的事情，越容易缠绕在心。
夏东河思前想后，他只能采取冷处理战术。但是，这对朱槿来说，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她白天在医院忙上一整天，很晚才到家。简单地洗漱后，就休息了。
反而搞得夏东河左右为难，两个人一直僵持着让孩子看了起疑心。小慧已经问了几次，爸爸为什么要睡在沙发上。他只能说怕打扰妈妈睡觉。小慧说，那以前妈妈失眠得厉害的时候，怎么不怕打扰？
夏东河来硬的不行，想换成软的。可是他这个脾气，为妻子埋头苦干行，让他甜言蜜语地讨好，他真说不出口。
夏东河感觉自己是黔驴技穷了。
要说两个人的感情，其实是很深厚的。夫妻之间吵架也属于正常，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但是，总是这样闹别扭也不行。夏东河怕长时间的冷漠，真的把两个人苦心经营的小家庭给破坏了。毕竟，朱槿除了太爱自己的工作，其他方面嘛，还是挺不错的妻子。再说，两个人还有小慧啊，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出差之前，他嘱咐朱槿不要忘记去接小慧放学。其实他早就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好在他还有一个妹妹，他出差这几天，就把小慧托付给妹妹，这样就不会因为朱槿忙于工作而委屈了孩子。
果不其然，朱槿真的等学校关大门了才赶到学校。
夏东河啊夏东河，你真是料事如神，巧做安排。他想到这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微笑。谁叫他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呢！
这回出差，他正好把最近两个人的思想分歧想想清楚。回去要和她好好谈谈，一定要把这样的生活状况加以改变。一家人嘛，应该相互理解，相亲相爱才对。怎么办呢，看来只有他夏东河继续做奉献喽。
夜深了，夏东河看着手机里的全家照，想着心事，渐渐地睡去。
此时，在姑姑家的小慧也在睡梦中。
她梦见自己走在书店一排排的书架之间。她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书，就踮起脚尖从上排拿下一大堆。她捧着摞得老高的书，走到收银台去付钱。
“买书吗？你家大人呢？”收银员问。
“我自己来的。”小慧说。
“这么多书，还是让你家大人带你来买吧。”收银员说。她回头对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
那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把她手里的书全收走了。
“我要买书！为什么不让我买书！”小慧追着那个工作人员，那个人对她爱理不理。
迷迷糊糊地，周围的环境突然变了。小慧发觉自己来到了少年宫，她走过舞蹈教室。她喜欢跳舞，想报舞蹈班。
“老师，我要报班学跳舞。”小慧说。
“你家大人呢？”老师问。
“就我自己，爸爸出差了，妈妈在医院上班。老师，你就让我跟着学吧。”小慧恳求道。
“还是等你家大人领着来吧。”老师拒绝了。
小慧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向她招手。
“小朋友，到我这儿来吧！”医生和蔼可亲，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小慧走到他跟前，医生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上一把椅子，然后把可以活动的长柄仪器转过来。
“张开嘴巴——啊——”医生头上带着小镜子，对小慧说。
“这里是干什么的？”小慧问。
“我给你拔牙啊，小朋友！”医生还是笑眯眯的。
“不不，我不要拔牙，不要拔牙——”小慧吓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冲着门跑去。她前脚刚跨出屋子，一只大手就从后边伸过来。小慧拼命向前跑，那个医生的脸变得很凶，边追边喊：“别跑，小孩，我要把你抓回来！”
“爸爸——妈妈——”小慧大声地喊着，跑着。
爸爸妈妈就在前面，她朝他们俩的方向跑去。爸爸妈妈都张开双臂在迎接她，快够着他们了！
小慧突然感觉到一阵摇晃。
“做梦了吗，小慧，别怕，姑姑在这儿呢。”姑姑晃动小慧的身子，说。
小慧睁开眼睛，看到姑姑睡在旁边。啊，原来刚才是在做梦。她闭紧眼睛，搂住姑姑，梦呓般地说：“别叫醒我，我马上就跑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睡吧，宝贝。”姑姑轻轻拍着小慧的后背，说：“梦可能会接上，接着跑。”
夏东河猛然从梦中惊醒。他起床喝了一杯水，然后就睡意全无，他索性拿起手机看。
是不是该找个人聊聊心里话？他把通讯录从头拉到尾，给谁打电话好呢？
给同事打电话？他平时给人的感觉一向沉稳，现在为了家长里短的事找人倾诉，像什么样子。
给以前要好的同学打电话？刚结婚没孩子的时候，大家有空还凑到一起喝点小酒，天南地北聊一聊，现在大家都成家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别给人添堵吧。
给岳父母打电话？平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做主，他从来不让岳父母操心。朱槿调到艾滋病科去上班，她连自己这个丈夫都瞒着，岳父母肯定更加不知情。这时候，把这话告诉两位老人，朱槿会埋怨他，还让两位老人担心受怕。
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那更不能。平时他都是报喜不报忧，如果说出和朱槿在闹意见，那不是让老人对儿媳产生隔阂吗？何况农村人的信息毕竟闭塞，要是他们知道儿媳现在在一个高危病科工作，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看来，人有时候说点善意的谎言，那也是迫不得已。
夏东河看了一下时间，唉，两点了，难道他还打算和人深夜畅聊人生？夏东海笑了，他又不是还在上大学的学生娃，怎么还需要别人来慰藉心灵呢？
“自己的事情就自己面对！”夏东河对自己鼓了鼓气说，“家庭的这艘船，还要自己费力掌舵。”
他突然想起以前他老上一个文学网站看小说，最近实在太忙，他好久没上网了。他搜索出网站，浏览网页。
他看到了一篇小说，题目叫《暖》。
“还是一篇获奖小说呢。”夏东河来了兴致。
小说的开头讲的是一个城里的老太太独自居住在一个山村。老太太为什么要离开城市，还独自居住？她没有家人吗？她是受过什么创伤吗？
夏东河很想看下去。
老太太离开城市，住在一所没人住的木头房子里。
村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位气质儒雅的老太从哪里而来，为什么要来。
村民们一开始只是远远地观望她。他们见她在屋前种上了很多花，她还问老农要了点菜籽种上了菜。
她种花不仅是为了观赏，她闲下来就画花。她的每幅画都是以花草为主题，看上去比真的花还好看。
村民们闲来无事就走过来看她画画，有位年龄相仿的村妇觉得她画得好看，就送给她一只鹅。
老太太把鹅养在屋子旁边的小棚子里。这只鹅仿佛通人性似的，每天早上就嘎嘎叫着让老太太起床，老太太在做饭的时候它就围在她身边转悠。喂它吃食的时候，它会把长脖子绕住老太太的腿来回地蹭。
老太太画画的时候，鹅有时候趴在老太太的脚边，有时候起来在画前来回地踱步，有时候又对着画叫唤几声，好像在评论老太太画得好不好。
要是有陌生人来，鹅就变得有点凶，摇摆着身子向陌生人冲过去，张着嘴去啄那人的裤脚。直到老太太呵斥它，鹅才不情愿地松开它的嘴，摇摇摆摆地走回屋前去。
一屋，一鹅，门前的花和菜，老太太过着恬淡平静的乡村生活。
有一天，老太太发现屋前种的菜被人拔了两棵。然后，她接二连三地发现，菜又少了。她去村里转悠，问是谁偷了她的菜。村里的人都笑话她说，你那几颗菜算什么，别人也都种菜，有时候菜长得太快吃不了，还烂在地头。
送鹅的村妇突然想起来说，是不是住在山顶的那个小孩偷的？
老太太就让村妇带上她去看一看究竟。村妇却急忙说，我不去，你也别去，你千万不要靠近那个小孩。然后村妇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老太太也就作罢，心想菜被小孩吃了，就算做一件好事。
第二天她睡过了头，因为鹅没有来叫她起床。
她在屋前屋后找不到鹅，她又上村里地头去找鹅，可是她的鹅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心里既焦急又难过。因为这只鹅已经成了她乡村生活的陪伴，没有鹅，老太太连画笔都不愿再拿起。
她想着鹅只是一时走丢，等一等，它自己又会摇摇摆摆往回走。可是老太太站在路边等啊等，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长，也盼不来她的鹅。
村妇说，那小孩偷你的菜，会不会鹅也是他偷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老太太一听，执意要爬上山去找鹅。当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看到一座草屋就在前面。在通往草屋的土路上，老太太看到了几根鹅毛。她捡起鹅毛，顺着土路急急忙忙地走。
草屋前，有一滩血，还有一堆鹅毛。
老太太感觉到事情不妙，她愤怒地冲进草屋去。那个小孩在灶前烧水，那只鹅已经被小孩杀掉，准备烧水拔毛。
老太太怒不可遏地抓住小男孩，一个巴掌重重地打下去。
夏东河已经完全沉浸到小说的情境中去了，这时候手机屏幕却突然黑了，然后就自动关机了。夏东河一看，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这个小孩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庄的山顶上？村里人为什么要老太太远离他？老太太打了小孩，后来怎么样了？
夏东河意犹未尽地重新躺下来，脑子里却还在想老太太和小男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