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医院位于一座高岭上,叫燕子岭。
东边和西边也都是岭,岭连着岭,坡连着坡。医院处在一道坡的顶端。
这儿离市区有点距离,来这儿的人并不多。可是这里又从来都不平静。形形色色的病人住进来,又走出去。每天都可能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住得久一点的病人,在枯燥的治疗中,巴不得每天都发生一点新鲜的事情。有人还常常把新到的病人当成热闹看。
这时候,正是“污染区”,也就是病房里输液的时候。
“刚才听到救护车响了,八成又来新人了,走,看看去。”病房里,病人疤眼对瘦猴说。
“不行,马上要输液了,出去要挨骂!”瘦猴摇摇头。
一个护士正低着头在给另外一床病人扎针。
“挨谁骂?护士长脾气好着呢。”疤眼不屑地说。
“那个副的可就厉害了。”瘦猴小声地说。
“胆小鬼,你去不去?”疤眼故意抬高了声音。
“你去,我就去!”瘦猴说。
“护士,我去上趟厕所啊!”
护士忙着把胶带粘在病人手背上,连头也没抬,说:“快点去,一会就轮到你!”
疤眼和瘦猴走到办公室附近东看西瞧。
透过临时处置室的门缝看进去,一位长相清纯的姑娘表情木然地坐着。
“说啊,你倒是说啊!”
旁边是来回踱步,气急败坏的一位中年男人。
“啧啧,这么漂亮的姑娘也送到这个医院来,完了完了!”瘦猴小声说道。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吧!”疤眼回头瞪了瘦猴一眼。
瘦猴不乐意了,一脸嫌弃地说:“瞪,你瞪得再大也是疤眼!”
“嘘!”疤眼示意瘦猴别出声。
处置室里还坐着一位警察,这时候他站了起来。
“肖...老师?”警察问。
“肖雄飞,叫我老肖好了。我在北宁工大工作,但不是老师。”肖雄飞回答说。
“肖师傅,消消气。让孩子冷静冷静,孩子救下来应该高兴才对,女孩子思想上遇上了疙瘩,情绪有点不稳定,嗨,年轻么。”警察显得很通情达理。
可是肖雄飞却是气愤难平,他手里晃动着一张纸张,想吼,又克制住情绪,改成哀求的语气。
“好女儿,为什么要给爸爸留下这样一封遗书?你看看你,还是那个让我骄傲的女儿肖菲吗?你怎么会得...这个病?谁,你告诉我,是谁传给你的!我找他去,我恨不得杀了他!”肖雄飞苍老的脸上肌肉都颤抖起来。
警察用手制止了肖雄飞,转身对肖菲说:
“肖菲,你是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为什么要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解决问题呢?再说,那么草率地对待生命,你自己是解脱了,看看你爸爸心碎的样子,你忍心这么自私吗?”
肖菲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视警察。
“一个人来人世一趟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记得有个作家说过,宇宙中生命的诞生概率,相当于一阵龙卷风把一堆金属垃圾吹上天,然后掉下来一辆自行车!你懂我的意思吗?”
“知道。”肖菲说。
“知道什么?”警察很惊讶。
“是刘慈欣的《三体》里写的。”肖菲又说。
“刘慈欣?啊对对,我说的就是他!你看看你这姑娘,你不是挺明白的吗?”警察对着肖雄飞说。
肖菲叹了一口气,说:“给别人讲道理,都是这样头头是道的,轮到自己就未必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应该好好感谢警察同志!”肖雄飞对肖菲说。
警察挥挥手,毫不介意。他放柔语气,说:“有病就治病,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许再做傻事了!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呢!”
“没有了,我已经没有未来了!”肖菲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肖雄飞急切地问道:“那你究竟做了什么,会得这样的病?你从小到大都是学校的优等生啊,你是爸爸的骄傲......”
“爸爸,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我不配当你的女儿了!”肖菲又露出万念俱灰的样子。
“你说吧,快说出来呀,你是在拿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往我心上捅啊!”肖雄飞捶胸顿足。
肖菲抬眼看了一下爸爸,把脸歪向一边。
警察也变得有点焦急了,他努力克制情绪,对肖菲说:“本来这是自杀未遂,我这儿就该撤销报案了。但是看你这个样子,我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肖雄飞说:“警察同志,给你添麻烦了。现在我女儿没事了,谢谢啊。”
“我也不想有麻烦,这位姑娘要还是这种状态,还真是麻烦!”警察很无奈地说。
“这儿有我,还有医生护士!”肖雄飞说。
“好好和女儿沟通吧,所里还有别的工作,那我就先告辞了!”
“你们全都走开,我谁也不麻烦。”肖菲又来了一句。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肖雄飞刚想和警察握手,伸出的手僵在那儿。
只见肖菲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一扇窗户。
肖雄飞大惊失色,警察也愣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肖雄飞猛然扑过去,死死地抱住肖菲。
“不许胡来,不许动!”警察喊道。
在门口往里看的瘦猴和疤眼则对着走廊叫了起来。
“不好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护士台的实习护士一听有人呼救,马上按动了急救铃。
“叮铃铃——叮铃铃——”
朱槿从配药室里跑出来,实习护士也跟着跑过来。
“我就想开窗户透透气,你干嘛拽着我!”肖菲想从爸爸手里挣脱出来。
“不行,我一松手,你又要干傻事了,我再也不敢松手了!”肖雄飞声音颤抖地说。
朱槿冲进办公室,眼前的景象让她惊讶。肖雄飞抱着女儿痛哭,警察在旁边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快把病人带到隔壁的单间!”朱槿吩咐实习护士。
“你们这是干嘛呀!”肖菲很惊恐的样子。
几个人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把肖菲抬到了单间里。这是一间装着防盗窗的单间,平时就是为了一些情绪失控的病人准备的。
“你们放开我,干嘛要关我!我没有想自杀!我真的没有!”肖菲急得脸色煞白。她的眼睛里透出绝望。她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信任危机。一个刚被人从楼顶解救下来的自杀未遂者,以后再说不想自杀似乎没人相信了。
“爸爸,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我现在不犯傻了!我还年轻呐,以后还要给您养老呐!”这回是肖菲向爸爸哀求了。
肖雄飞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女儿。
“爸爸,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肖菲说。
“姑娘,你现在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任性了啊!”警察沉下脸说,“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围着你转。”
肖雄飞也一时分不清女儿究竟是什么状况,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他脑海里突然闪现了肖菲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犯了错,他批评她时,她那双眼睛一露出哀求的目光,他高举的手掌就立马变得绵软无力地垂挂下来。
现在,女儿都二十岁了,他还是改不了心软的毛病。可是这个女儿现在变得这么陌生,这么不可琢磨。
“今天你不能回家,你要安心地配合治疗,我保证,很快就能让你回家!”朱槿说,“肖菲爸爸,你说对吧?”
“对,对,听护士长的,治好病,爸爸就带你回家。”
实习护士端着药液进来,朱槿把肖菲扶到病床上。
“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可是现在人都虚脱了,就像小花没有水分都蔫了,我给你补充点营养液。”
朱槿示意实习护士放点音乐。
在柔和纯净的莫扎特音乐声里,肖菲乖乖地配合了。
这时候,警察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一边听一边应声。
警察边往外走边说:“刚才虚惊一场,护士长,人我就交给你了。所里来电话催我回去。”
“谢谢警察同志,再见啊。”肖雄飞面带愧色地把警察送到门口。
“好好照顾女儿吧,我们,还是不要再见。”警察说。
朱槿把病床摇到半躺模式,肖菲靠着床边,她的眼皮有点发沉。朱槿把一个柔软的枕头垫在她脑袋后边。
“我给你去买点吃的东西,小菲。爸爸去去就来。”肖雄飞出了病房。
一夜未眠的肖菲很快就睡了过去。
朱槿轻轻地走出单间病房。瘦猴和疤眼趁机跟了过来。
瘦猴讨好地对朱槿说:“护士长,是我喊人的!你不是让我平时看见有动静就及时喊护士吗?”
疤眼也邀功地说:“是我发现有情况的好不好?护士长该夸夸我!”
走廊上,有护士在喊:“输液的人跑哪去了?”
“你们俩不待在病房里,来这儿干什么!”朱槿哭笑不得,“管好你们自己,还嫌不够乱呐!”
实习护士来赶瘦猴和疤眼:“快走,三床四床,再到处乱跑我告诉张护士长!”
瘦猴和疤眼小跑着回病房。
肖雄飞手里拿着刚买的沙糖桔要进单间。
朱槿拦住他,说:“肖菲爸爸,东西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肖雄飞探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压低嗓音说:“谢谢,这是我女儿最爱吃的水果。护士长,小菲她需要住多久?”
朱槿和肖雄飞走在走廊上。
“这个需要等她醒来,做一个全面检查,然后才能确定治疗方案。现在还能赶上回城的班车,今天要不您先回去休息。”
肖雄飞递过水果,叹了口气,转身走。
朱槿拎着沙糖桔往反方向走。
“等一等!”肖雄飞又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忘了把这交给你了,这对她的治疗有帮助吗?哦,我再留一个电话。”
朱槿接过他从口袋里掏出的纸条,打开纸条。
一行刺眼的文字跃入眼帘:肖菲绝笔。
“这就是肖菲的遗书?”朱槿皱起了眉头。肖雄飞点点头。
朱槿拿着遗书走回办公室,仔细地读这张纸条。从纸条上的文字叙述以及她看到的情景,朱槿拼凑出肖菲的大致情况。
肖菲来自一个单亲家庭,遗书上没有写关于她妈妈的情况,是爸爸肖雄飞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她本来应该是开朗活泼的性格,有时候甚至还有点假小子的飒爽。
这二十年的光阴,虽然也有生活的艰难,但父女俩相依为命顺利度过了。肖菲考上了大学,肖雄飞也在这所大学工作。学校对父女俩颇为照顾,他们就住在教职工宿舍里。
还有一年,肖菲就该大学毕业了。生活一天天在变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肖菲接下来的人生应该是充满阳光的。找一份喜欢的工作,找一个喜欢的人,成家立业。
咦?遗书上语焉不详地说到了他。他是谁?是肖菲的男朋友吗?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校园里一定有不少追求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和肖菲的自杀有没有关系呢?为什么事发现场也不见这个“他”呢?
“是不是他传染给了肖菲,然后肖菲找到他去质问,然后.....”朱槿心想:“要尽快把传染链搞清楚,把每一个可能牵涉到的人都摸排清楚。”
朱槿起身泡了一杯茶,她的太阳穴有点微微发疼。
“是不是我胡乱联想了?”朱槿喝了一口茶,心想。
现在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还没有办法了解到肖菲的内心想法。而且,有些艾滋病患者对自己如何被传染上是讳莫如深的。
医院虽然只管治病,但是有时候药物的治疗作用是有限的,摸透病人的心理对治疗的帮助很有裨益。
八年了,真是寒来暑往,岁月如歌啊。
朱槿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
八年,她在巨大的压力下工作,失眠症就这样找上了她。她原本在一个轻松的岗位上,命运把她推到了艾滋病科这个极其特殊的工作中。
她从组建团队开始,肩负着带领团队的重任。她也有感觉到疲倦不堪的时候,但是科室一来新的病人,她的神经又会变得紧张亢奋起来。
她放不下所有来医院的病人,心中有种执念,能控制一个病人的病情,就相当于切断一个传染源。
窗户突然开了,一阵冷风吹过来。朱槿感觉到一丝凉意。她关上窗,重新坐下来。在工作笔记上记下“肖菲”的名字。
这是朱槿今天亲自接回来的病人。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真让她心疼。
“不能让鲜花过早地凋零。”朱槿在肖菲的名字下写下这一行字。
她拨通了肖雄飞留下的电话。
“喂,肖菲爸爸?肖菲有男朋友吗?”朱槿对着话筒问。
“没有。”肖雄飞回答说。
“是这样的,异性性传播是最主要的传播途径,而且所占比例逐年增高......”
“不会的,我家肖菲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绝对不会的!”肖雄飞激动地打断了朱槿的话。
“我们治病,要查找传染源头。希望您能配合我,这对肖菲的治疗也有帮助的。”
“我说没有就没有!”肖雄飞语气变得很生硬,然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朱槿放下电话,这样的情况她不止一次碰到,这个职业的困难和压力就是全方位的。病人不理解,家属不理解,社会上的人也不理解。
对了,自己的家属也不一定理解。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六点。她答应去给女儿做饭的,又把时间错过了。这时即便她紧赶慢赶回到家,估计她的爸爸已经在刷碗筷了。
朱槿起身,拿上包。
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拿起话筒。
“护士长,肖菲...她是有一个男朋友,不过最近他们俩老不在一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里传出肖雄飞的声音:“是不是他传给肖菲的?”
朱槿赶紧拿出工作笔记,对着话筒说:“好,你把情况告诉我,知道的都要告诉我,越详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