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过后,便是幻境,崔祁止住了瓢泼大雨,带着霁儿出了林子,他受够了目光所及全是蛇虫的一天,虽然那些虫子根本伤不到他。
岭南因为移民稍微有了些人气,崔祁找了户虞国人家,给了几个虞刀后住了下来。
他把陷入环境的霁儿安置好后,便同屋主谈了起来,因着是老乡,主家颇为热络,尤其是崔祁付了钱之后。
热情好客是建立在自己吃喝足够的情况下的,如果自家都吃不饱,谈何待客?
崔祁很明白仓廪足而知礼节的道理,他也不会苛求他人有多么高的道德标准。
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谁又是大公无私的圣人呢?
“这边倒是比虞国的雨水多多了。”
屋主是个壮实的汉子,不然他也走不到南方,还能在此安家更证明了他的能力。
崔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屋内的霁儿却做了个美梦。
他回了唐国,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牵着他和母亲的手,母亲的面上也全是笑意,一家人幸福极了。
他没见过唐王元,但眼前的男人温声细语,俊雅不凡,对自己也很好,他买了块麦芽糖让霁儿舔着吃,云姬嗔怪道:“良人怎么如此娇惯?”
男子哈哈一笑:“夫人莫不是也想吃,给。”
他递给云姬一块糖,向来强势的母亲忍不住羞红了脸,霁儿只觉荒谬。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什么模样,可就冲他做的事来看,他绝对不会对妻子儿女这样体贴。
更何况他母亲没有母家,也没有什么助力,除了美貌和谨慎一无所有,唐王不可能那么对她。
旅程还在继续,霁儿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坐到了唐王的位置上,母亲则是坐到后宫的主位。
他们给自己和王姑娘订了亲事,师父也全无不耐之色,乐呵呵地,看的霁儿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惊悚,唐王居然没有后宫,只和他母亲一人长相厮守,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怎么可能?
而他是唐王唯一的子嗣,给他讲解诗书的先生正是琮哥哥!
他也摇身一变,从卫太子遗孤变成大儒弟子,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发觉霁儿的心不在焉,姬琮,不对,是公子琮温声道:“公子可是觉得枯燥?”
霁儿直愣愣地点点头,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样可怕的世界?
年幼的孩子总是渴望父母的疼爱的,这是很自然的孺慕之情,但霁儿对唐王完全没有印象。
父亲的那部分职责先开始是缺失的。但崔祁和姬琮来了之后,他们填补了父亲的角色,给了霁儿一个虽然是重组,但情感完整的成长环境。
“听琮哥哥说,他砍去梨花便破了幻境,我砍了这棵树会如何?”
他个子小,也没多少劲,只能削去最底下的花朵,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崔祁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
他的睡姿不太老实,总是翻身,要说优点就是他不打呼噜不磨牙,几乎没有动静。
但霁儿抱着会挨打的风险叫醒了他师父。
被打扰的崔祁火冒三丈,但看到霁儿竟然那么容易就破了幻境,他又觉得骄傲。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你不到一天便出来了。”
霁儿撇撇嘴:“还不是因为太假了,唐王竟然和阿母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吓人了。”
闻言,崔祁也大笑起来,哎呦喂,幻境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硬是把毫无感情的两个人塑造成天生一对,太好笑了。
但思及后世魔改的电视剧,好像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毕竟从未见过的两个人都能爱的轰轰烈烈。
云姬和唐王虽不是正经夫妻,却也是同床共枕过的,感情是没有,儿子倒有一个,说不定后世怎么编排呢。
笑够了,崔祁给霁儿倒了杯热水,他们却是睡不着了,霁儿问道:“我父亲生的什么模样。”
崔祁想了想:“唐王模样不差。”
唐王元要是不够俊美,他也骗不到王后,更生不出那么多容貌过人的孩子。
崔祁见他的时候,他重病缠身,原本秀丽的容貌更显脆弱,让人望之生怜。
可崔祁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一切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霁儿问了许多关于唐国的问题,崔祁笑道:“想知道还不简单,去唐国看看不就知道了。”
霁儿拿被子捂住脸:“我才不想呢。”
“得去,你的心魔只有一个,那就是从未见过生身父亲和故乡。”
崔祁知道霁儿对唐王复杂的情感,要说多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唐王终究是他的父亲,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
打定主意,崔祁给赵婴去了信:我欲携公子霁前往唐国,不知唐王可愿见小徒一面,以全骨肉之情。
他在最后特意强调了此去唐国只是为了除去心魔,日后将一心向道,再不过问红尘俗事云云。
收到信的赵婴第一时间面见了唐王,言说此事后唐王倒是没什么反应:“说起来唐国能与崔先生结缘还是因为霁,也不知那孩子什么样了。”
“见当然是要见的,但不能公开见面,婴,你去把不识和太子他们都叫回来,就说岁首家宴。”
得了命令的赵婴很快吩咐下去,不识从来都听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因而很轻易地答应了,唯独公主瑰不太好办。
失去父亲的王后精神彻底崩溃,当年父亲几次劝她不要相信唐王,可她不听,最后呢?
储君已定,她的孩子徒然占着嫡子的位置,或许其他公子公主能留的一条命在,但公子不识绝对会死。
她年轻时容貌就不算绝顶,现下更是憔悴不已,她不肯出宫,瑰便在她身边陪着,得了家宴的命令,瑰冷笑道:“原来大王眼里还有我母亲这个结发妻子啊。”
宫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王后却撩开遮住双眼的长发,露出一个癫狂的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瑰急忙说道:“阿母,从前可没有家宴,这一次大王指不定有什么筹谋,您若是这般模样,只怕大王会提前发作。”
“没关系的,瑰,你先出去,我要静一静。”
瑰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传令的宫人则松了口气,回去复命了,偌大的宫室只剩下王后一个。
她跪坐到镜子前,格院的玻璃镜子能清楚地照出容貌,镜中人长发散乱,衣着不整,眼下一片青黑,脸更是浮肿起来,仔细看头上还生出不少白发。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这个容颜老去,邋遢不已的女人真的是自己吗?
当年元说她腰若纨素,唇若涂朱,眼似点星,无一处不美,可现在他好像还是那么好看,自己却已经人老珠黄。
可能是太久没见过他了,他也会老去的,父亲说过,再美丽的容颜也抵不住时间。
王后颤巍巍地给自己梳头盘髻,又换上王后的服制,打了数层米粉和铅华,也遮不住从内而外散发的暮气。
她大哭起来,米粉在脸上勾勒出无数的印痕,她又补了一层又一层,米粉盒子都见了底,脸上的粉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又哭又笑,只有瑰一直守在门口,担忧地望着母亲却又不敢上前。
得了赵婴来信的崔祁也带着霁儿启程前往唐国,他调笑道:“霁儿有很多哥哥姐姐呢,霁儿不会见了亲人就不想回虞国了吧?”
霁儿露出了不符合他年纪的深沉:“师父是开玩笑的吧,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自己是个弃子,他们肯见我是因为师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和儿子见面本来是天经地义的,可到了这里,却成了附带的。
崔祁一时感伤,“做好心理准备吧,霁儿。无论唐王和你那些兄弟姐妹说什么都当做没听见,守住道心。”
“我知道,他们大概已经忘了我了。”
霁儿的确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样人,但也仅仅止于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之最熟悉的陌生人还不如。
更何况其他完全没印象的兄弟姐妹。
而且跟唐王元讲情义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他不是无情,但他的情感是建立在忠诚和有用上的。
只有对他和唐国没威胁并且还忠心于他的人,他才会付出感情,但有感情也不代表他会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