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伯周奎,一向以病为由深居简出,翌日却难掩朝堂风云入耳。他非真病弱,而是心结难解,几近心病沉疴。
餐食之间,味同嚼蜡,佳肴珍馐皆成虚设,残羹剩饭更添愁绪。其子周朝先则逍遥自在,与京城权贵子弟穿梭市井,青楼楚馆,夜夜笙歌,浑然不顾家事国忧。
“国公大人驾临。”仆役轻语,打破了周奎的沉思。“此老儿何来?莫非又来蹭食?”周奎暗自嘀咕,旋即整衣相迎。
朱纯臣一见周奎之态,大惊失色:“周兄何以消瘦至此?”周奎苦笑:“忧国忧民,食不甘味。商税之重,田赋之苛,犹如利刃剜心。更兼家中子弟不争气,老夫心力交瘁。”言毕,满腹苦水倾泻而出。
朱纯臣闻言,亦是愤慨:“陛下偏袒文官,苛待勋戚,我等处境堪忧。此番来访,实为倾诉衷肠,共谋对策。”
周奎警觉:“莫非欲让吾入宫求情?此事万万不可!”朱纯臣连忙澄清:“非也,仅为叙旧,请入内详谈。”
二人步入内室,侍从奉上清茶,却只见水不见叶,朱纯臣心中暗笑周奎吝啬,面上却仍保和煦之色。
“商税已行,京城首当其冲,周兄可有良策?”朱纯臣试探问道。周奎摇头叹息:“田产之事,尚难预料;商税之重,更是压顶之石。尤其是珠宝行当,税率高达四成,令人咋舌。”
朱纯臣亦感切肤之痛:“吾之珠宝铺,及南京分店,皆受影响。周兄既有同业之困,何不联手应对?”
周奎苦笑:“不交税,恐铺子难保。然则,吾乃国丈,岂能任由女婿欺凌?账本之事,或可商榷。”
朱纯臣趁热打铁:“周兄何惧?女婿再狠,岂能弑主?大明三百载,未有杀国丈之君。此事若成,你我皆可解困。”
一番话,说得周奎心动,虽惧崇祯威严,却也难挡利益诱惑。于是,二人密谋对策,誓要在这场商税风波中,寻得一线生机。
两家产业繁盛,然若不谋新策,税赋如山,田亩税、商贾税及土地贡赋叠加,岁末竟致巨亏十万金,此数令朱纯臣亦心忧如焚,夜不能寐。
周奎闻讯,神色微动,静坐不语,暗自盘算。朱纯臣见状,趁热打铁,言辞恳切,更以胸脯为誓,言及将携手拜访定国公,共商对策,法不责众,况乎几家先祖皆太祖麾下功臣,岂料崇祯帝敢轻易动之?
“既如此,定国公首肯,我等便放手一搏。然事先言明,风雨同舟,若有差池,共担其责。”
……
数日后,崇祯帝与皇太子朱慈烺于宫内新辟演武场上切磋武艺,王承恩疾步而来,神色匆匆。
“陛下,急报!吴襄一族,竟以死谢罪,悬梁自尽矣!”
“岂有此理!朕并未赐死,他竟……”崇祯帝怒不可遏,脱口而出。
“唉,人心难测,或是负疚难当,以死明志。”王承恩摇头叹息。自吴襄密信吴三桂以来,时光荏苒,若三桂真有归顺之意,早应有回音。
崇祯帝对此本不抱奢望,深知降而复叛非易事,未料吴襄竟如此决绝,以命相证。吴三桂啊吴三桂,你弃亲命于不顾,所托之主,果为明智之选乎?
帝颜阴沉,王承恩噤若寒蝉。崇祯帝深知,此非吴襄之过,乃吴三桂个人抉择。然人心隔肚皮,此情此景,唯有长叹。
“拟旨,追赠吴襄太子少师、兵部尚书之职,赐以厚葬,并赠其夫人二品诰命。令锦衣卫速将此讯传至吴三桂处。”
杀人者,诛心为上。人虽未及诛,其心已乱,此乃帝王之术也!
五月伊始,朝廷新政之风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南直隶,乡间阡陌、城中茶肆,皆成热议之地,新政之声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南京城内,云竹茶馆,端午余热尚存,馆内寥寥数客,茶香伴着低语。
“张兄,新政风云起,税赋之事已至耳畔。”一商贾装扮的中年人轻声启齿,眼神中透露着几分狡黠。
“此事岂能不知?吾心正忧京城铺面之税。”张兄,一矮胖老者,愁云满面,应声道。
“京城乃龙藏虎卧之地,我等小民,唯有顺应天命。”商贾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担忧。
“南京亦难逃此劫?家业尽在此处啊!”商贾追问,语气急切。
京城与江南,一北一南,命运迥异。北地多灾,经济不济;而江南,尤其是南京,依江傍海,商贾云集,虽海禁森严,然私航遍地,丝绸、茶叶、瓷器远销海外,利润丰厚,犹如聚宝盆般熠熠生辉。
“莫急,吾辈小鱼小虾,难入朝廷法眼。”胖商人挥手示意,附耳低语,“上有王公贵族挡箭,下有五虎游击将军撑腰,其财力堪比半壁江南。我等且作壁上观,静候风云变幻。”
言毕,胖商人环视四周,谨慎之色溢于言表,听者则恍然大悟,心中暗笑。
城外桑田,绿意盎然,农人劳作间亦不忘新政之谈。昔日稻田,今成桑海,经济作物之利,远超稻粱。丝绸、茶叶,漂洋过海,利润倍增,然朝廷粮仓却日渐空虚,豪绅们则只顾私利,笑谈间,国计民生皆成浮云。
“老孙头,歇脚来,抽烟解乏。”冯三儿一声吆喝,众人围坐,烟草之香弥漫林间。自万历年间传入,烟草已成江南风尚,提神醒脑,驱疲解困,老幼皆爱之。
“城里风传,新政分田减税,商税亦将加征。”冯三儿吞云吐雾间,道出心中所忧。
“东家铺子众多,此番怕是要割肉了。”老孙头附和道,言语间不乏对东家的调侃。
“哼,那周扒皮,心疼他作甚?”冯三儿不屑一顾,众人相视而笑,烟雾缭绕中,新政风云,似乎已化作过眼云烟。
冯三儿,身为领队,实则亦是周家麾下一佃农,其家田畴乃周家以非议手段攫取,授以佃领之名,不过是周家伪善之举,岂料他竟以此为荣?
老孙头啐道:“吾非怜惜那厮,实恐朝廷之税,最终转嫁吾辈肩头。昔日周家此类行径,屡见不鲜。”他忆往昔,家中也曾田连阡陌,然天有不测风云,幼子病重,为救子命,忍痛割爱,将十数亩薄田抵押周家。奈何天不佑人,子终未愈,田亦成空。周家假仁假义,许以佃户之名,实则令其耕种自家之地,更添税负之累。
一年辛劳,所得不过杯水车薪,尽付周家盘剥之手,仅余残羹冷炙,勉强应付旧日田赋。老孙头心中暗叹,只盼东家莫因商税之事,再添新愁。
韩老怂,年高德劭,忆及前朝张居正新政,摇头晃脑道:“此事朝廷难成气候,前车之鉴,万历新政,空有其声,未见实效。皇上远离江南繁华,岂能洞悉此地水深火热?东家富豪,王府权贵,岂会轻易解囊?”他敲击竹筒,语带嘲讽。
冯三儿闻言,急辩道:“非也!非也!今上非彼庸君,去年江南官场风云变色,数百官员一朝陨落,血染江河,触目惊心。吾观圣意,意在革新,老韩头,你怎如此短视?且慢吞云吐雾,此烟珍贵,岂可暴殄天物?”说罢,他夺回烟袋,笑谑间驱散凝重。
老孙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若真如此,吾愿为皇上立碑颂德,香火不绝,以表感激。”众人闻言,皆相视而笑,心中却各怀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