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泠烟与世长辞后,安神香便成了秦雪柳屋中的常客,一年四季,日日不落。
今日却是破天荒地缺席,只因寇韫顶替了它的位置。
秦雪柳拉着她滔滔不绝,颇有要将那二十年未曾说过的话,一并在今日倾诉完毕的气势。
奈何困意侵袭,拽着人眼皮直要往梦乡里去。
秦雪柳十分努力地进行了抗争,但终因年岁已高,最后仍不得不选择缴械投降。
睡眠可以让人抛却层层面具,摈除重重身份,回归最本真的模样。
秦雪柳将寇韫的手当作手炉,捂在自己的掌中,又以她的体温熨平自己脸上的皱褶,安静而乖巧地睡了过去。
那模样与方才时不常就丢出几句洞心骇耳之语的样子,相去甚远。
“你外祖母好些时日没能睡得如此安稳了。”柳归鸿坐在床旁木凳上,抬手为自己母亲掖了掖被角。
寇韫先是朝他望去一眼,后又将视线放回了秦雪柳身上。
“丫头,你真的要回去?”柳归鸿低声问,眉眼间担忧萦绕。
他不懂朝政,但也清楚云姜时局,那看似平静的湖面底下,不知埋藏了多少致命的危险。
他之前没能替自家小妹照顾好女儿,眼睁睁看着丫头受了那么多苦。
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即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他也想尝试,为她撑起一片只有平安喜乐的天。
“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寇韫眼中笑意顿生,“舅舅,若我没猜错,王爷前头刚来过吧,你这就想要挖他墙角?”
“这你咋知道?”柳归鸿那张与她有些相似的脸上满是惊诧。
“猜的。”
他方才说同夏侯朝问过她的喜好,而且夏侯朝这人,又总是喜欢偷偷摸摸做事,就比如趁她走后悄悄给她阿爹阿娘上香。
背着她私下与她舅舅见面这种事,那个大傻子完全做得出来。
柳归鸿展眉一笑,“我们确实见过,就在前两天。”
夏侯朝突然传信约他会面,差点没给他魂魄都吓出来,他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提心吊胆去了,却在那扇门关上以后,收获了一声“舅舅”。
说起来,倒比丫头的那声还早上一些。
堂堂摄政王,愿意以寻常人家的礼节待他这个平头百姓,他自然是受宠若惊,但也明白了夏侯朝对他们家丫头的心意。
知晓夏侯朝的心思是一回事,但作为娘家人,当然得以自家丫头的想法为先。
所以,他选择“背叛”夏侯朝。
寇韫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目光投向窗棂,任由眼中的笑意滑落至她的唇角。
柳归鸿想问个清楚,但见她这番样子,便已晓得答案。
他正襟危坐,“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那舅舅便是全力支持,若是有需要舅舅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他又将身子微微前倾,声音略轻,却是极为郑重,“还有,倘若夏侯朝敢欺负你,你告诉舅舅,我替你教训他。”
“既是确定,那对她好,便是以一辈子为期限。还请舅舅代为监督。”
夏侯朝当日的话语,成为了柳归鸿敢于发表如此大逆不道之论的底气。
又是扑哧一声。
这是她今日第二回控制不住笑出声音。
柳归鸿现下的表情,与适才秦雪柳的神色如出一辙。
“好。”寇韫冁然一笑。
虽然她想表达的是,现在只有她欺负他的份儿,柳归鸿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但为了给她的男人留些面子,她还是改了口。
……
雨幕醉得不省人事,早早被人抬回了家。薄若蝉翼的云帘悠悠荡荡地爬上天边,昂着微醺的脸,与没能品尝到美酒的明月朗星分享佳味。
寇韫在墙角褪下外边套着的丫鬟服饰,露出里头可以让她融入黑暗的夜行衣。
她往后一靠,双臂环胸,“什么时候养成的偷看别人换衣服的毛病?”
静默不足两息,脚步声便在暗处响起。
面具后的声音好似有些不服气,“你为何总能知道?”
“运气好咯。”她的眸子比天边倾泻下来的月光更加明亮。
最后一字刚刚跌落地面,一只胳膊横过她身后,将她的背与冰冷的墙壁隔开。
“凉。”
夏侯朝身体的温热透过衣袍,直达寇韫背心。
“怎么,是这暗卫扮上瘾了,还是又怕我跑了?”
她直起身,他的胳膊顺势搭上她的肩头。
“是,想你。”
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能算是亮堂的夜里,她耳边那低沉的嗓音格外清晰,勾得心头微微发痒。
“啧,你怕不是要完蛋了。”寇韫话外嫌弃,话里却掩了两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夏侯朝撇了撇嘴。倒也不止她没发现,他自己都没知觉。
他没答话,只在手臂上使了点力,将人搂进怀里,在她肩窝嘟哝别的。
“你这舅舅可真够义气,前脚答应我不说,后脚就把我给卖了。”
寇韫仰着脸轻声笑,“那可是我舅舅,还能站在你这边?”
在这种仅背后有墙,其余三面均透风的地方,她可不会轻易被美色迷惑了心志。
“喂,大侄儿屋头都着火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跟我腻歪呢,就一点都不担心?”
夏侯朝缠得更紧了,“煊儿自己可以解决,如果事事都要依靠我,那他何时才能成长?”
“哼,你这些话,这般举动,若被朝中那些老东西知道,非得给我扣上一顶红颜祸水的帽子。”
夏侯朝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傻子。
寇韫噙着笑正要将人推开,不远处的拐角传来脚步声。
没有多余时间开腔,扯着他的手便往暗处隐去。
巡逻的衙差提着灯笼行过,顺带眼扫过巷子,除了无形无色的风,什么也没瞧见。
两人通身的黑无需弯翘檐角的遮掩。
“吃吧,不怎么甜。”
用干净帕子包着的千层酥摆在夏侯朝面前。
“特意给我带的?”他眉眼微扬,问了一句废话。
“不是,我替我外祖母赏你的。”
无处不在的清风原本的确无影无形,环于两人身侧时,却还是沾染上了千层酥的微甜。
寇韫眉梢笑意漾开。
其实,她从来幸运。